李斯一笑,道:“中尉將夫人托於長安君,此乃以餓狼司肉、渴馬護水也。夫人美貌絕世,長安君又正在少壯之年,淫欲正盛,夫人美色當前,長安君豈無染指之思?據李斯所聞,長安君並未恪守與中尉之約,而是一心要玷汙夫人之清白。可憐夫人,為保全名節,不令將軍蒙羞,寧投井自沉,不使長安君得逞。依李斯看來,夫人雖為自戕,殺夫人者,實長安君也。”
樊於期更怒,道:“客卿再敢胡言,休怪樊某劍下無情。”
李斯道:“中尉不信,請隨李斯前來。”
樊於期心存疑慮,不知李斯欲帶自己前往何處,自不肯行。李斯指著前麵的偏殿,道:“李斯這就領中尉去見夫人。李斯若心存狡詐,中尉掌中有劍,兩步之內,便可令李斯血濺當場,中尉何慮哉?”
樊於期這才跟隨李斯,來到偏殿。偏殿之內,果然空空蕩蕩,隻是在偏殿正中,安躺一人。樊於期近前一看,險些昏倒。李斯沒有騙他,真的是他那闊別已久的妻子,宓辛。樊於期跪在宓辛身前,但見宓辛麵容皎好,一如生時之美麗。長日以來,樊於期沉湎在溫柔鄉中,本已漸漸讓宓辛在心中淡去。不想今日一見,雖遠隔陰陽之界,昔日的柔情蜜意,卻瞬間猛然泛起,撕心裂肺。
李斯看著瑟瑟發抖的樊於期,道:“李斯本無意擾了夫人的魂靈,隻是暗為夫人抱恨不平。可憐夫人含冤未雪,臨死也未能見得中尉,還有四個孩子。李斯這才大膽起夫人於地下,當麵向中尉陳情。”
李斯鼓動口舌,樊於期卻根本沒在聽。他捧著宓辛的臉,笑中有淚,道:美人,給爺再笑一個。宓辛自然沒有笑。樊於期又上去和宓辛接吻。嘴裏斷斷續續地哼哼著:歸來兮,美人……我希求你的美麗;我渴望你的身體……為何你不看著我……無論美酒與鮮果,都不能平息我的**;你在我的血管裏點燃欲火……我吻了你的嘴,多麼苦澀的雙唇,難道是血的滋味?……或許是死亡的滋味……歸來兮,美人,和我親嘴……
但見樊於期趴在死去的宓辛的身上,和她又說話又接吻,場麵之陰森詭異,作為唯一的旁觀者,李斯胃裏不禁一陣翻騰。
麵對現實吧,宓辛再也不會醒轉。她並非睡美人,能被王子的親吻喚醒。況且,即便宓辛真是睡美人,她等待的王子也將是遙遠而高傲的成蟜,卻不是和她作了十多年夫妻的樊於期。
樊於期起身,兩眼血紅,仰天狂笑道:“區區一女子而已,何為涕下?樊於期啊樊於期,你算什麼英雄?”
李斯一心要拖延時間,於是正色道:“中尉何必自責。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
樊於期一想也是,無論如何,十餘年的夫妻,宓辛之死,怎麼說也值得他幾滴熱淚。李斯又道:“李斯聞中尉之名,如雷貫耳,以為當世一人而已。夫人當日委身相從,也以中尉為蓋世英雄也。今夫人因長安君而死,中尉不為複仇,反鷹犬事之,此非夫人之所望,更非丈夫之當為。”
樊於期受李斯一激,果怒形於色。李斯又道:“中尉心中定有疑惑,長安君的十萬兵馬應已殺回鹹陽才是。長安君何在?中尉為長安君所賣也。本是裏應外合,殊不知長安君卻另有準備。秦王薨,繼位者非長安君莫屬。中尉弑秦王不成,中尉死,長安君則按兵不動,仍不失長為長安君,衣食富貴。萬一中尉弑秦王成,中尉仍難逃一死,長安君必以中尉之頭顱,為秦王複仇,示天下以大義,昭繼位之正統。以李斯看來,成或不成,中尉死必也。”
總之,樊於期被李斯遊說得昏沉。他幾乎都忘了自己是前來造反的。一時間太多的信息,讓他承受有餘,消化不及。樊於期於是道:“如此,計將安出?”
李斯信口應付道:“中尉縱不愛身惜命,也當為家小考量。稚子何辜?老母何辜?中尉忍其同死乎?今中尉隻是誤信蠱惑,若懸崖勒馬,猶為未晚。秦王與相國皆對中尉冀望甚深,當許中尉戴罪立功,領兵征討長安君。擒得長安君,將功抵罪之餘,更得秦王倚重。將軍今日為秦之中尉,異日則為秦之白起、蒙驁也。”
李斯說到後來,言語間已是破綻百出。樊於期也覺得不對勁,正沉吟未決,殿外忽殺聲一片。李斯喜形於色,知道是郎中令王綰、內史肆領兵趕到。樊於期大怒,心知中計,拔劍便砍李斯。李斯將將躲過,腦袋雖保住,頭發卻已被削去一大片。李斯轉身便逃,樊於期提劍緊追。
郎中令王綰、內史肆高呼:“奉旨捉拿賊首樊於期,餘者不問。”於是兵士紛紛投降。樊於期猶緊追李斯不放,李斯都快以為今天自己要嗚呼了,大叫王綰救我。樊於期追出百步,這才被甲士截住,樊於期奮勇殺奔而出,這才有了前麵城門逃出那一幕。
第三節生死一發
且說浮丘伯和樊於期結伴而行,前往與成蟜會合。途中,樊於期講述的造反版本與真實情況頗有不同。樊於期的版本簡要敘述如下:
〖入宮,
遇伏,
戰,
血戰,
死戰,
不敵,
退。
Theend。〗
可以看出,在此故事中,有關宓辛的戲份被全部刪除,李斯的戲份也是砍去十之**。浮丘伯不動聲色地聽著,他知道樊於期並未說出全部事實。軍人也有不愛武裝愛紅妝的時候,不僅喜歡美化自己的勝利,更喜歡美化自己的失敗。又或者,戰場如閨房,有諸多不足為外人道之事。
再回過頭來看李斯。李斯剛去鬼門關走了一遭,樊於期那突然砍出的一劍,硬生生地將其頭皮削去一片,隻要再往下砍幾寸,或者他躲閃得再慢那麼一點,他現在就已經是個死人。
這個時候的李斯,體現出了一個職業官吏的良好操守,他隻是草草地包紮了一下傷口,便又立即投入了緊張而繁忙的工作。眼下的動蕩時期,正給了他大展身手、仕途爬升的大好機會,他哪裏還顧得上盤算自己這點傷是否應該算是公傷,是否應該休一個帶薪的長期病假,請一個專業的心理醫生治療谘詢等等。他仕途的終極目標還遠沒有實現,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能停歇。是以,在這個時候,他不僅要向嬴政展覽他的傷口,更要向嬴政展示他的才華。
另一方麵,樊於期的這一劍,也再次促使李斯開始思考生與死的問題。李斯這時三十八歲,照今天的幹部標準來考量,幾乎能算得上是青年了,而在他的身上,也確實留存有青年人的灑脫和銳氣。大難不死之後,他體會到的並不是生命之脆弱,而是作了如下思辯:樊於期那一劍若砍得準,我也就立時死了;而正因為他沒有砍準,所以我還活著。反過來說,我還活著,證明那一劍沒有砍準,而因為那一劍沒有砍準,所以我並沒有死去。因此,隻要我還活著,就證明我沒有死,也不會死,死亡不會降臨於我,那麼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而如果我死去了,則證明樊於期那一劍砍得正準,而因為那一劍砍得正準,所以我就無法再活著。既然不再活著,自然也就不會感受到活著時候才有的恐懼和痛苦。因此,死亡一旦降臨,我也就將不再存在,於是更加不用為了死亡而擔憂害怕。由是言之:神不足懼,死不足憂,禍苦易忍,福樂易求。
再說樊於期雖然成功逃脫,卻將華陽太後的手令留在了鹹陽宮內。不消說,這個手令在第一時間裏被秘密交到了嬴政的手上。嬴政看著手令上華陽太後的筆跡以及印璽,麵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而他抖動的雙手,則泄露出他內心強烈的緊張和憤怒。這張手令,徹底暴露了華陽太後的立場,乃至整個宗室的立場:他們支持成蟜,反對嬴政。
這個手令,隻是輕輕的幾片竹簡,在嬴政手中卻顯得沉重無比。這輕輕的幾片竹簡,意味著整個宗室的背叛。
第四節家族記憶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既然是統治著秦國的王,就早應該有了隨時迎接謀反的心理準備。然而,麵對宗室的背叛,嬴政卻無法做到平常心,他有著雙倍的憤怒。即,作為秦王的憤怒,以及作為嬴政的憤怒。前者的憤怒不難想見,後者的憤怒,則在於他被整個嬴氏家族拋棄,他成了一個被驅逐的外人。
在兩千多年之後的今日,家族的凝聚力已然瓦解,家族的觀念也正在逐漸消失(請注意家族和家庭的區別)。作為現代人,已從家族中解放出來,擺脫了家族的壓力和桎梏,卻也放棄了家族的溫暖和榮耀。參天之樹,必有其根;懷山之水,必有其源。而當這個根源被拋於身後,人於是開始了流浪,漂泊在祖先曾經耕耘和生活的土地,卻再也覓不到故鄉。
古人雲:人困則返本,窮則告親。或許,中國人骨子裏本不信仰任何宗教,有的隻是對祖宗的崇拜。對中國影響最大最深的儒家學說,並不能算是宗教,其中的厚古薄今、慎終追遠之說,便是一種精神上的返祖現象。求天告地,祈神禱仙,固然是必備功課,但天地神仙為大家公有,並不會專為一人賜福,是以還不如求祖宗保佑,畢竟天地遠而祖宗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