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三軍亡帥
且說浮丘伯晝夜狂奔,不日回到鹹陽。他遠遠地在城外躊躇,並未立即進城。城門的看守較往日格外多了數倍,對進出人等嚴加盤察。浮丘伯隱隱感覺有事不妙,便打發隨從先去城門打探。隨從回報,浮丘伯的畫像已張貼在城門四周,正在懸賞緝拿。浮丘伯問,是何罪名?隨從答道:殺人越貨,外加奸淫婦女。浮丘伯心知,這些強加的罪名隻是掩人耳目而已。又問賞格幾何。答道:百金。
浮丘伯哈哈大笑,賞格隻有百金,太過便宜,不賣不賣。轉念一想,卻又憂上心頭。看來,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如何能進得城去?他犯起愁來,隻得打發隨從先進城探聽消息,自己則在城外的山上過了一夜。
夜色漸涼,浮丘伯躺在樹林之間,心急如焚。城內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自己此來鹹陽,可謂神不知鬼不覺,身份又何以暴露?苦心經營的謀反計劃,到底是在哪個環節上出了問題,該當如何彌補?他思慮著,擔憂著,驚慌著,直到天色發白,這才稍微睡了會。醒來之後,他特意找了條小溪,往水中照了照,但見一頭秀發依然烏黑油亮,心裏不禁黯然,畢竟不是伍子胥,能一夜之間白了頭發。
浮丘伯遙望著城門,半天也不見特別的動靜。正心亂間,忽見城門處一陣騷亂,喊聲震天。但見一人率同數騎衝出城門,急速狂奔,其後有秦兵緊追不舍。浮丘伯在山上看得分明,那領頭逃竄之人,不正是樊於期嗎?
剛出城門不久,樊於期的幾個扈從便被亂兵砍落馬下,隻剩樊於期隻身獨騎,幸得馬快,漸漸甩開追兵。追兵看看失去了樊於期的蹤影,也就徐徐收隊而回。
樊於期竄入密林,驚魂未定,就著溪水飲馬,順便也稍作歇息。忽聽得背後一聲叫:樊將軍。樊於期大駭,回劍便砍。來人動作也不慢,拔劍架住。樊於期這才打量來者,見是浮丘伯,驚道:“怎麼是你?”
浮丘伯收劍入鞘,冷聲道:“某正欲請教將軍。將軍不在鹹陽城內,來此荒山野嶺做甚?”
樊於期怒道:“汝膽敢諷刺於吾?”說完又來砍浮丘伯。浮丘伯隻得拔劍迎住。一萬個回合之後,兩人不覺力盡,皆住下喘息。
浮丘伯道:“如此說來,將軍業已舉事?”
“廢話。按照當日之約定,長安君此時應率十萬大軍,兵臨鹹陽城下,和樊某裏應外合才是。我問你,長安君何在?十萬大軍何在?”
“看來,將軍舉事不成?”
“哼,你說呢?”
“將軍舉事之時,華陽太後、昌平君、昌文君可有附和?”
樊於期怒哼一聲,道:“先生當日曾親口說過,一旦舉事,宗室必順起響應。然而樊某卻連半個人影也沒見到。樊某在鹹陽城中孤立無援,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僥幸逃脫,一家老小卻已滯留城中,隻怕凶多吉少。先生負我!長安君負我!”
浮丘伯道:“將軍且息怒。某與將軍已是同舟之人,一榮俱榮,一敗俱敗。某急急趕回鹹陽,正欲告知將軍,秦王已有所覺察。長安君和十萬大軍,正為王翦和桓齮所困,不敢輕動,非有意辜負將軍,實不能也。”浮丘伯忽又想起一事,連道奇怪:“縱然秦王懷疑長安君有奪位之意,卻也萬不會對將軍有所疑心。天下皆以為將軍和長安君有不共戴天之仇,誰又能料到,所謂奪妻之恨,隻是演給世人看的雙簧而已。將軍職為中尉,掌京師治安、警衛國都,手中兵馬,皆是秦軍菁華。將軍驟然舉事,直殺鹹陽宮,猝不及防之下,秦王必一舉可擒獲。某所不解,將軍何以潰敗如此之速,直淪落得單人匹馬,倉皇奔逃?”
樊於期苦笑道:“先生精心設計的苦肉之計,早已被人識破,樊某舉事,秦王早有準備。樊某知己而不知彼,焉得不敗。”
浮丘伯驚問:“苦肉之計,誰人識破?”
“客卿李斯。”
“李斯?”浮丘伯臉上露出古怪的神情。李斯,我原以為你隻是浪得虛名而已,沒想到,你終於出手了。浮丘伯又對樊於期道:“此地不宜久留。且先與長安君聚合,再圖良策。一路上,將軍也正好將舉事始末一一道來。”
第二節一夫當關
關於樊於期的鹹陽宮造反半日遊,當時的真實情況是這樣的:
樊於期率三千精兵,帶著華陽太後和成蟜的手令,一大早便直衝鹹陽宮而來。鹹陽宮前,隻守著十來個郎官。樊於期也沒什麼好多說的,上前便是砍翻。就這樣,連闖兩道門,都未碰到任何夠分量的阻礙。樊於期心裏嘀咕:不是吧,這造反也忒容易了些吧。
然而,在闖第三道門時,樊於期看見了一個人。
是的,隻有一個人。
一個站在門正中央的人。
他就那麼筆直地站著,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卻自有一股力量,讓人不敢輕犯。樊於期的突如其來,似乎並不讓他驚奇。而樊於期劍上滴落的鮮血,也不曾讓他有一絲畏懼。這人甚至連劍也沒佩。他隻是抬起眼睛,輕蔑地望著樊於期,以及他的三千精兵。他幾乎是失望地歎了一口氣,那意思分明是說:才三千人,為什麼不是三萬呢?
如此離奇的景象,並不在樊於期的預料之中。他生生止住腳步,朝那人行禮道:“客卿大人!”
李斯還禮,道:“中尉大人。”
樊於期很想上前一劍將擋路的李斯砍翻,但李斯那幅篤定的模樣,卻讓他心裏很是沒底。他決定先問清楚情況,再砍不遲。於是問道:“客卿大人何以在此?”
李斯朗聲應道:“秦王知中尉大人前來晉見,特命李斯於此門相迎。”
樊於期大吃一驚。莫非秦王已經知道我要造反了?那裏麵豈不是早有埋伏?
李斯笑道:“中尉大人何以止步不前?李斯願以實言相告,此時鹹陽宮內外,守衛不足三百人,中尉大人盡可放心前行。”
真正負責任的造反者,不會像阿Q先生那樣:造反?有趣。同去同去。於是一同去。真正負責任的造反者,不掉別人的腦袋,便掉自己的腦袋,神經自然高度緊張。李斯越說裏麵沒人,樊於期越是猶豫不決。
如果說此時樊於期心裏在打響鼓的話,李斯的心裏則是在敲悶鑼。天知道,李斯並沒有撒謊,鹹陽宮所有的守衛加起來,恐怕也隻有兩百餘人。而秦王嬴政就在鹹陽宮裏,萬一樊於期硬衝進去,後果不堪設想。
李斯早已覺得樊於期和成蟜之間存有陰謀,提請嬴政加強防備。無奈嬴政不肯相信,呂不韋更是不肯相信。嬴政將注意力都放在防備宗室作亂之上,如郎中令王綰、內史肆等,本可用來保衛嬴政的,卻都被調了去防備宗室。在此危機關頭,李斯自知重任在肩,他要以一個人的力量,拖延住樊於期,等候王綰和內史肆帶兵來援。
樊於期和李斯對峙片刻,忽劍指李斯,道:“此乃緩兵之計,客卿欺吾不知歟?”
李斯哈哈大笑,大聲道:“好一個緩兵之計。中尉大人果然智慧過人。隻是以中尉大人之智慧,又何以為長安君所賣而不自知?”
李斯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點到了樊於期的要害。他早已在成蟜身上押上了他所有的賭注,如果成蟜真的要出賣他,他活該隻能死無葬身之地。
李斯見樊於期木然不語,又道:“浮丘伯的苦肉之計,中尉大人以為怎樣?”
浮丘伯的名字被說出,更是讓樊於期慌亂。浮丘伯行蹤詭秘,李斯又如何得知?李斯對他們的謀劃到底知道多少?
李斯見樊於期亂了分寸,再道:“李斯有數言,特為將軍計,將軍願聽否?”
“說。”
李斯作了個邀請的手勢,“請將軍移步。”
對於李斯的口才,樊於期早有耳聞。經他一說,能讓母雞搶著報曉,公雞嚐試下蛋。其誘惑力之強,有如海妖塞壬的歌聲,不可抵擋。你最好的辦法就是像奧德修斯那樣,用蠟塞住雙耳,乃至把自己鎖在桅杆之上,根本就不要聽。
然而樊於期還是忍不住好奇,想要嚐試一下李斯到底有多神奇。他進入門內,但見宮殿空曠,並不像有埋伏的樣子。可還有那第四道門,第五道門呢?
李斯道:“以樊夫人為餌,中尉和長安君演了一出好戲,幾乎掩盡天下耳目,卻並未能瞞過秦王。中尉大人對長安君仁至義盡,今日又因長安君之故,不惜擅闖鹹陽宮,犯下彌天大罪。然而,長安君又是如何對待中尉大人,中尉大人可曾知道?”
“如何?”
李斯緊盯著樊於期,道:“敢問樊夫人何在?”
“尚在長安君府中。事成之後,樊某自會將其迎歸。”
李斯詫異道:“夫人已死,中尉難道不知?”
樊於期大怒道:“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