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英俊王子(3 / 3)

成蟜忽笑道:“夫人無須回答。夫人便是答案。生而何歡?有美可觀。死而何懼?無美為伴。絕世之容顏,自有神秘之永恒,非可為血肉之凡耳宣講。樊於期,何許人也,竟能據夫人而有之!竊為夫人悲也。極致之美,得之非人,必受其不祥。樊於期倘為夫人而死,也屬咎由自取,不足為憾。”宓辛聽來,似有所悟,而成蟜又繼續說道:“吾與夫人雖男女有別,實則同類。所以異於人者,非關財富,非關地位,惟美貌也。而美貌豈可長有?有而不得其用,其惡更大於本無。”

宓辛雖知成蟜所言,全為不經之談,甚至隻是為了騙去她的貞潔而耍的一種手段,卻也忽然忍不住傷感起來。俗語有七年之癢之說,而她和樊於期的婚姻已經維持了十多年,不想不覺得,一想之下,還真感覺頗有些癢了起來。年華日複一日地衝刷著她用美貌構築的堤壩,目前看來,這堤壩還算堅固,然而天知道它能堅持多久,何時會轟然倒塌?於是衰老一日千裏。除卻銅鏡,還有誰曾為她將逝的容顏歎息?是樊於期,還是她的四個孩子?又或者,是眼前這位俊美而瘋癲的翩翩少年?

成蟜接下來說的話,毋寧說是給宓辛聽的,不如說他是在自言自語,“既生亂世,雖美而焉得長久,萬事萬物,皆為其敵,必欲汙之而後快。如夢幻泡影,如露也如電。吾有何辜,而須負荷前行,不得歇息。”成蟜說到激動之處,忽然抓住宓辛的手。宓辛並沒有將手抽開,在那個五月的黃昏,她錯以為那是她自己的手。成蟜喃喃說道:“如此真實。如此可怕。夫人救我!”

宓辛惶恐答道:“妾無德無能,如何救得君侯?”

成蟜突然哭了。他在哀求,又似在祈禱。我好害怕,我隻有十八歲。我不該承受這些。你和我一樣,什麼都沒有。你隻有你的美麗。你將為後人銘記,不是因為你是樊於期的妻子,也不是因為你能生育四個孩子,而是因為你無與倫比的美麗。你的身體,應該歸為聖物,而不是成為罪孽。拯救我吧,用你的美麗。

宓辛的心一下子空蕩蕩的。成蟜的眼淚,讓她猝不及防,忘了抵擋。宓辛隻感覺到成蟜猛地將她撲倒在地。他身上散發出的年輕男子的美妙氣息,讓她意亂神迷,一股暖流在體內迅速湧起。前一刻,成蟜隻是個無助的孩子,現在,他卻是一頭凶殘的野獸。天家之子,難道全是這般德性,因為空虛而竭力掙紮?

宓辛在心中提醒自己,一定要捍衛自己的貞潔。她不是不動心,實在是情有不能。她已經是妻子和母親,不應該再有別的念頭。她絕不能邁出這一步,邁出這一步,她就將墜入萬劫不複的懸崖。盡管心中作如是想,宓辛卻偏偏不能反抗。她所有的力氣,在此刻選擇了無情地逃離。

就在宓辛準備接受成蟜之時,成蟜卻忽然停了下來。成蟜昏死了過去。宓辛嚇壞了,探其鼻息,還有呼吸。她想叫人,卻終於沒有出聲。她看著昏睡中的成蟜,臉上竟不覺有了微笑。就這樣和成蟜安靜地守在一起,隻有他們兩個人,仿佛在分享一種曖昧甚至是邪惡的私密。

她是新生了,還是根本就死了?宓辛並不在乎這些。在遇到成蟜之前,她人生的軌道都已經鋪好設定,她就像一列火車,連司機都不需要,隻需自動駕駛,也可以分毫不差地到達死亡的終點。她的心靈,本已如枯槁的古井,無奈成蟜先是落井,繼而下石,終於將她艱難地喚醒。在她尚且美麗之時,還享有美麗賦予的特權之時,她要為了自己而活,哪怕就隻活那麼一次。她將成蟜摟在懷中,輕聲哼著一支古老的謠曲:“小娃娃,光腳丫,來到山坡采野花。野花白,野花香,摘回家去送給她。”隨著歌聲,宓辛回到了遙遠而塵封的過去。那時,她是一個天真而快樂的小女孩,唱著這支謠曲,和懷裏的枕頭玩著過家家的遊戲。

成蟜良久方醒,他發現自己像個嬰兒般地被宓辛抱在懷裏,不由大是窘迫。成蟜連忙掙脫,恢複了他一貫高傲而冷漠的麵目。成蟜將使女喚入,送宓辛回去休息。宓辛臨去,回首望向成蟜,而成蟜卻已淹沒在她的朦朧淚眼裏,總也無法看得真切。

宓辛離開。成蟜獨坐而思,忽一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的麵前。抬眼一看,浮丘伯是也。成蟜冷冷地道:“你幾時來的?”浮丘伯不答,卻開始責問成蟜:“君侯身負家國重任,何以對婦人如此用心?”

成蟜搖搖頭,道:“先生非吾,自然不知。”

浮丘伯看見案上的殘香,情急大叫:“逍遙香雖能使人逍遙於一時,卻內有巨毒,用久則不壽,君侯非不知也。君侯曾在先王靈前,許下匡正綱常、重整乾坤之誓。任重而道遠,萬望君侯保重貴體。”

成蟜道:“吾自有理會,不勞先生操心。”言畢拂袖而去。

第六節四方交易

且說宓辛被拘於成蟜府中,除了不能外出,她享有絕對的自由。成蟜之府邸方圓數裏,任她隨意來去,並無人對她特加監視。漸漸地,宓辛竟然已安於這種狀態。過去習慣的生活方式,曾讓她虛榮和滿足,然而,當不可抗拒的外力出現,將她和熟悉的生活一刀兩斷,她居然也就這麼慢慢地適應了下來。如此算來,人生到底有多少擁有不能失去?又有多少擁有其實是可以隨時丟棄的垃圾?

宓辛偶爾會想起四個孩子,卻從未想到過樊於期,而她想得最多的,卻是成蟜。隻要一想到能時常見到成蟜,宓辛便徹底地淪陷在初戀的快樂之中。

妻子的心已經變了,樊於期卻茫然無知。自從那日在桂樓被成蟜一頓飽揍之後,他已經纏綿病榻多日。好在樊於期多年征戰,身子強壯,擱一般人的體質,吃那一頓拳腳,恐怕早已暴屍當場。

第一個前來慰問樊於期的是呂不韋。樊於期抓著呂不韋的手不放,患難見真情,還是相國懂得體恤下情啊。的確,在這個時候,還有什麼比領導的關懷更為樊於期所急需呢。

呂不韋在來之前,對桂樓之事已經一清二楚。這一趟他是專為收買人心而來。呂不韋當下勸樊於期安心養傷,縱萬般委屈,也需從長計議。

樊於期捶榻大呼:伸冤在我,我必報應。言罷淚如雨下。呂不韋撫樊於期之背,道: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強的人也有權利去疲憊。

樊於期於是改哭為嚎,嚎罷,大叫道:“堂堂丈夫,無能護衛妻兒,何忍偷活人世。”叫完便要伏劍自盡。呂不韋心中冷笑,樊於期啊樊於期,你戲演得也太假了吧。我不來你不自殺,我來了你就喊著要自殺,你當我傻呀。饒是如此,呂不韋還是奪去樊於期手中之劍。

樊於期又道:“於期既不能死,還望相國為於期主持公道。”

呂不韋道:“本相有一言,不知將軍能聽否?”

“相國請講。”

呂不韋乃是《呂氏春秋》的主編,對《呂氏春秋》的編撰工作很是上心,他以相國之尊,在士人麵前不恥下問,倒也是學到了不少知識,而這些知識,也經常在談話中被他拿來賣弄,渾然不顧是否恰當。呂不韋於是說道:“君子處世之道,概類於作文之法,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倘是旁人如此褻瀆將軍,將軍自應以血洗辱,一解大恨,此為行於所當行也。然長安君貴為王弟,非將軍所能抗衡,此為止於不可不止也。本相以為,不如因而善謀之,以無益之妻子,換有用之富貴。”

樊於期不忿道:“奪妻之恨,豈能輕易勾銷?”

呂不韋道:“將軍乃雄才大略之人,豈可作惺惺兒女態。天下女子何止萬千,隻恨取之不竭、用之不完,將軍念念於一人而不忘,豈不愚哉!本相府中,多有美女,將軍如有中意,本相必當割愛。是為一妻雖去,百妾複來。

呂不韋見樊於期聽得入神,又道:“昔有吳起,殺妻明誌,請為魯將,終於大破齊國。將軍向以吳起自許,當知婦人為輕,功勳為重也。而況將軍名諱,也正應驗冥冥中自有天意。於期(與無妻二字同音),無妻也。老子有雲,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將軍既去婦人之累,再得本相為將軍盡力奔走,將軍得以荷軍國重任,建不世功業,豈非男兒生平所望?”

樊於期破涕為笑,道:“於期惟相國是從。”

卻說成蟜搶奪樊於期之妻,也給嬴政出了一道難題。嬴政知道,成蟜他是非保不可。他好不容易將成蟜扶上大將軍之位,怎能輕易放棄。而對樊於期,則以盡量安撫為宜。安撫不成,殺也不足為惜。

嬴政初聞桂樓之事,先是大怒,深怪成蟜惹事生非,自毀形象,最終留下個爛攤子,還得我來收拾。但轉念一想,卻也大喜,喜成蟜之好色。

在《辨奸論》一文中,蘇洵攻擊王安石道:“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臣下之不近人情,素為多疑的君主所忌。這裏涉及到眾多君王的陰暗心理:不近人情的臣下,無欲無求,將個人原則置於官場規則之上。如此臣等,不畏重誅,不利重賞,不可以罰禁也,不可以賞使也,此不僅為無益之臣,更為有害之臣。因此,嬴政喜成蟜之好色,喜得惡,也喜得自有道理。成蟜好色,好色則無大誌,無大誌則可放心驅使,隻需穩執賞罰二柄,成蟜權位雖高,卻也不足為患也。

而李斯的監視報告也顯示,成蟜常焚逍遙香。逍遙香為當時方士所煉製,類似今日之毒品,久用成癮,且不得長壽。嬴政得報更是大喜,不待我親自動手,成蟜已是自尋死路。不過,成蟜啊成蟜,你最好能撐過這關鍵的兩到三年,等我把嫪毐和呂不韋都收拾了,那時你再死也不為遲。

在呂不韋的牽頭張羅下,一樁政治交易最終這樣達成:成蟜得以保留宓辛,而樊於期升為中尉。中尉一職,實權非小,掌京師治安、警衛國都。這是一樁嬴政、呂不韋、成蟜、樊於期四方參與的交易,四方都有獲利。成蟜和樊於期的獲利不需多言;嬴政的獲利在於平息了局勢,認清了成蟜不足憂慮,他得以集中精力對付嫪毐和呂不韋;呂不韋的獲利則是籠絡了樊於期,在軍隊內部給成蟜添了個敵人,讓自己多了個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