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英俊王子(2 / 3)

樊於期向成蟜恭敬行禮。成蟜倨傲,也不還禮,他的一雙醉眼,悉數傾在樊於期身邊的美貌女子身上。成蟜問道:此是何人?

樊於期答道:“辱蒙君侯垂問,此乃微臣之妻,賤名宓辛。”宓辛如楊柳舞風,盈盈拜倒,啟朱唇,露皓齒,脆聲道:“賤妾拜見君侯。”

成蟜見得宓辛姿態,又聞其聲,不由渾身酥麻。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久仰宓辛之豔名。宓辛當年乃是秦國第一美人,當她嫁給樊於期的消息傳出,不知道粉碎了多少秦國少年的純潔心靈,成蟜也曾暗中灑淚,以為天公作美而不愛美,既生鮮花,何忍以牛糞插之?

成蟜萬沒想到今日能夠見到宓辛,在他的想象中,宓辛一定已是一個臃腫殘敗的婦人。然而一見之下,宓辛卻比他少年時曾夢想過的模樣更為美麗。宓辛雖已是三十來歲的年紀,四個孩子的母親,但在她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歲月經過的痕跡。

成蟜笑道:“婦人能飲否?為吾前進酒。”其語氣輕佻,眼光淫褻,已是不成體統。宓辛眉頭微皺,她心中厭惡,卻又不敢表露出來。樊於期眼看愛妻被調戲,卻也不敢反抗,隻能以目光催促宓辛。宓辛隻得上前為成蟜斟酒,在她眼中,已噙著羞辱的淚水。成蟜一把抓住宓辛之手,順勢攬入懷中,強要親吻。

可憐樊於期,原本隻是想前來討好上司,卻沒想到會將妻子也搭進去。樊於期本是軍人,血性剛猛,如此恥辱,豈能坐視。他大吼一聲,大步衝上前去,便要教訓成蟜。成蟜的侍從拔劍迎上護主,將樊於期製服在地。

宓辛苦苦掙紮,成蟜一時之間也不能得手。成蟜惱怒,一把推開宓辛,道: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於是侍從虎狼而上,拳腳交加,將樊於期打得奄奄一息,卻也無住手的意思。桂樓的賓客們聞知動靜,皆忍不住前來一探究竟,雖然這些人個個有頭有臉,可懾於成蟜盛怒之威,誰也不敢上前勸阻。

宓辛見夫君即將性命不保,心如刀割,她撲地跪在成蟜腳下,大哭道:惟樊將軍能活,賤妾願順君侯之意。

成蟜仰首狂笑,狀極瘋魔。他指了指宓辛,帶回府去,再作理論。說完癱倒在地。成蟜已是爛醉如泥,沉沉睡去。

第四節白衣少年

且說宓辛被拘於成蟜府中,過了有生以來最為漫長的一夜。她被獨自留在富麗的寢宮之內,一邊擔憂著樊於期和四個孩子,一邊又警惕地聽著周圍的動靜,生怕成蟜突然出現,要來玷汙她的清白。直熬到東方即白,也不見成蟜的人影,宓辛這才鬆了一口氣,濃重的睡意隨之襲來。她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驚醒過來,發現自己衣衫齊整,再向四周張望,還是一個人也沒有。宓辛心中也不禁疑惑。她感到自己被遺棄了,被放逐在死寂的荒原。她絕望地抽泣起來。

門開,宓辛心中一緊,待見到進來的不過是兩個十三四歲的使女,這才放鬆下來,悄悄抹去眼淚。使女道:“請夫人梳妝,君侯有請。”宓辛拒絕打扮。打扮漂亮,隻能使自己的處境更加危險。兩使女也不強求,前麵領路。

宓辛被帶到一間幽深的宮殿,使女退去。宮殿幾乎是無邊無際的寬廣,人處其中,孤獨莫可名狀。宓辛心情忐忑,她將麵對怎樣的考驗和折磨?未來雖不可預知,但她已作了最壞的打算。為了保護自己的貞潔,她不惜一死。宓辛心思已定,便勇敢地昂起頭來。然後她就看見一個白衣少年,正遙遠地端坐著。少年俊美無匹,身上閃爍著眩目的光芒,似乎是坐在天堂的入口,又似乎是坐在時光的盡頭。

宓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天神般的少年就是成蟜嗎?就是昨日在桂樓裏狂飲爛醉的成蟜?就是昨日那個舉止下流的成蟜?一夜之間,他怎會有如此巨大的變化?

對成蟜的容貌,請允許我在此特加致意。成蟜是那時天下著名的美男子。男子的美,女人最有發言權。史載:婦人莫不願得以為夫,處女莫不願得以為士,棄其親家而欲奔之者,比肩並起。可以說,成蟜滿足了灰姑娘對王子的所有幻想。

成蟜抬起眼來,冷漠地望著宓辛。宓辛和成蟜的目光一接觸,心中沒來由地一顫。這世上竟有如此英俊的男人!成蟜示意宓辛坐下,道:“昨日之事,乃吾酒後失德,深感愧慚,還望夫人海涵。幸好夫人猶為完璧之身,不然成蟜罪大也。”

成蟜那無可挑剔的真誠態度,再加上他那孩童般純潔的麵容,讓宓辛的氣一下全消了。宓辛道:“那樊將軍呢?”

成蟜道:“樊將軍調養數日,應無大礙。”他的口氣平淡之極。在他眼中,樊於期和普通賤民並沒有任何區別,都是揍了白揍,用不著憐憫,更不需要道歉。

成蟜如此輕蔑自己的丈夫,宓辛心裏也不痛快,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也隻能暫且把這份惱怒收藏起來。看樣子,成蟜也並沒有傷害她的意思。宓辛於是說道:“蒙君侯款留,妾於心不安,容妾告退。”

成蟜悠悠地道:“隻怕還要委屈夫人,再住上些日子。”

宓辛大驚,道:“多久?”

“少則半年,多則一年。”

宓辛的心頓時涼了。如此說來,她成了成蟜的囚犯了。她再也不相信成蟜的並無惡意。成蟜強要把她留在將軍府中,而且一留至少半年,所為何來?宓辛認為自己是知道答案的。她對自己的美貌有著自信,她知道,自己是禍水級別的那種女人。昨天,成蟜就已經表現出了對她美色的覬覦。現在的成蟜,看上去那麼優雅純淨。但是,可以相信一個人的仁慈於一時,卻萬萬不能相信一個人的仁慈於長遠。半年乃至一年的時間,什麼可怕的事情不會發生?

第五節止乎美,進乎魔

且說宓辛聞言惶然,不知所措。在遇到成蟜之前,她的自我感覺一直都相當良好。丈夫仕途順利,前途光明;孩子也都健康活潑,肥胖多肉。日子過得富貴浮華,招人妒忌。在她這個年紀的女人,過得比她好的實在不多,過得比她好又比她美麗的更是絕無僅有。然而,她遇到了成蟜,她所有的一切,在這個少年麵前,顯得那麼可笑和不值一提。是的,她根本無法反抗,隻能逆來順受,任他宰割。宓辛於是慌亂地問道:“君侯留妾,未知意欲何為?”

成蟜道:“吾自有深意,非夫人所當知。”

宓辛恨極反笑,這是哪裏來的強盜邏輯,明明是你要軟禁我,而我卻連被軟禁的理由也不配知道。宓辛見事已至此,索性把話挑明,大聲說道:“妾為有夫之婦,君侯若欲強汙妾身,妾必咬舌自盡,陳屍於君前,寧死而不敢從。妾雖卑賤,然也不容輕辱。”

成蟜詫異地望著宓辛,道:“夫人何以作如是之思?夫人以成蟜為何人也?夫人又自以為何人也?”

成蟜一臉的冷漠和無辜,反而讓宓辛不好意思起來。難道是她自作多情,錯怪了成蟜?宓辛道:“君侯乃當世偉丈夫,妾年老氣衰,容貌粗陋,自然不在君侯眼裏。妾無益於君,望君憐而放歸家。”

“家?”成蟜大笑道:“家為何物?相夫教子,好一個賢妻良母。”他的笑裏,分明有著說不出的嘲諷。

宓辛不解地道:“妾非男兒,無意功名,相夫教子,於願足也。”

成蟜卻再也不說話。他在麵前的玉案上焚起一段香,香煙飄起,成蟜俯首,吸香煙入腹中。他蒼白的麵色,漸漸泛起一片潮紅。宓辛遠遠聞著,已覺香不可言,似有飄幻之感,但一想到自己的處境,卻又悲上心來,悄聲哭泣。

成蟜笑道:“婦人何其愚也。人生如寄,多憂何為?”這一笑,說不出的疲憊和厭倦。女人的敏感和細膩,讓宓辛感到,眼前的成蟜一定有著奇怪而深遠的心事。她猜不出,也不敢問。

宓辛哀求道:“妾有四子,皆尚年幼,不能一日少離。君侯雖貴,畢竟也有幼時,母子連心,君侯想必也能體察。”

成蟜忽然激動起來,道:“夫人自認卑賤,成蟜也以夫人為卑賤。以我看來,你隻是一隻愚蠢的母猴,為牢籠中的富足而沾沾自喜、得意揚揚。如果你有尾巴的話,一定早翹上天了。忘卻汝之夫君!夫之於妻,又有何親?聚如萍水,散如落花。生也不相識,死已終無知。忘卻汝之四子!子之於母,亦複何親?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婦人何其愚也。世人何其愚也。”

宓辛越來越困惑。她簡直不清楚自己到底哪裏得罪了成蟜。如此無情無義、滅絕天性的話,他怎麼能夠說得出口?他定然是瘋了,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成蟜向宓辛走來,宓辛已不能逃。這少年身上有著她無法抗拒的神奇魔力。不是魅力,是魔力。兩人的距離是如此之近,宓辛的麵龐已能感受到成蟜那熱烈的呼吸。宓辛下意識地別過臉去,不敢與成蟜對望。成蟜卻捧起她的臉,痛苦地注視著她,道:“這般的容顏,在少時常為吾夢見。這般的容顏,或嗔或怨,終於盡在吾之眼前。請告訴我,如斯美人,為何要毀滅自身?”

宓辛生平頭一遭被一個男人如此輕薄,又羞又愧。而讓她吃驚的是,她內心深處對這樣的親近並不反感,反而有些喜歡,如果要說她害怕的話,她害怕的也是自己的美貌是否能夠承受如此近距離的觀察。她心亂得厲害,根本無法理解成蟜到底在說些什麼。

成蟜又道:“夫人可知生死之辯?”宓辛茫然地搖搖頭。成蟜接著說道:“吾聞諸楊朱,曰:生,萬物之所異也;死,萬物之所同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所同也。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賢非所賢,愚非所愚,貴非所貴,賤非所賤。然而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說完,成蟜閉目歎息,又道:“由是言之,生而何歡?死而何懼?”

宓辛心中一痛,一個花兒般的少年,為何會如此的憂傷和悲觀?他本該一頭紮進生活的洪流之中,享受著無窮盡的榮華富貴,卻為何要浮出水麵,思考這些荒誕無稽的問題?宓辛雖然年紀比成蟜大上一輪有餘,麵對這樣形而上的追問,卻也是無法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