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示意嫪毐和呂不韋上前。嫪呂二人來到夏太後的榻前,眼光閃爍而隱蔽地觀察著夏太後的神情。的確,夏太後已是油盡燈枯之相,目前的精神,隻是回光返照而已。兩人心中同時犯著嘀咕,不知夏太後有何用意。
夏太後道:“我將去也,秦國社稷,有賴二君。”
嫪呂二人心中一寬,這老太太敢情是托孤來了,於是道:“臣等自當遵太後旨意,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夏太後示意成蟜上前,她指著成蟜,又向二人說道:“蒙驁已死,軍中無長,我欲以成蟜繼蒙驁,二君意下如何?”
呂不韋和嫪毐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應答。
第七節呂不韋和嫪毐的默契
夏太後此一問,為呂不韋和嫪毐始料所不及。他二人正在為軍權爭得不亦樂乎,以為非此即彼,忽然斜刺裏殺出一個成蟜來,而且事先毫無半點風聲。沒想到,老實本分了一輩子的夏太後,臨到死了,還來這麼一記狠招。在特殊的時刻,在特殊的地點,召開這樣一次特殊的臨時會議,以逼迫二人倉皇就範。呂不韋和嫪毐並沒有多少時間來思考謀劃對策,夏太後正用昏暗有神的眸子注視著他們,九卿也在一旁屏息觀望。他們必須迅速做出正確而妥帖的反應。
呂不韋不想先表態,他笑著看向嫪毐,問道:“嫪君以為如何?”
嫪毐沒有太後陪在身邊,多少有些底氣不足。他明知夏太後的提議對自己十分不利,卻也沒勇氣直接對夏太後進行反駁。他漲紅著臉,支吾著不知所雲。
呂不韋於是轉向夏太後,從容道:“臣以為,嫪君之意,是以為不可。”
夏太後未及答話,嫪毐已急忙爭辯道:“相國,你可不好胡說。嫪某並無此意。”
“那嫪君是何用意?”
嫪毐推卸責任道:“相國乃三世老臣,功高望重。既蒙太後垂問,自然是相國先拿主意。嫪某惟相國馬首是瞻。”
於是兩人你推我讓,誰也不肯正麵回答夏太後的問題。他們雖是多年的對頭,但在此時卻配合得甚是默契。兩人同仇敵愾,以拖延時間為策略,就等著夏太後咽氣,夏太後一咽氣,問題自然就不答而答了。他們的舌頭開始和時間賽跑,能多拖得一會兒,勝算就會大上幾分,於是,二人爭分奪秒地說著廢話,越來越不著邊際。
夏太後見二人打情罵俏,秋波流轉,乃厲聲打斷道:“二君以我為死人歟?”
以夏太後的重要地位,加以抱重病在身,又說出如此的重話來,嫪呂兩人也皆悚然,不敢再演雙簧。說不得也躲不過,必須得拿個明確的態度出來。
呂不韋心裏暗想,軍權非同兒戲,易放難收,此時不爭,以後就別想再爭。可嫪毐這狗娘養的也不幫我,隻知呆立如朽木。成蟜作了將軍,吃虧的又不是我一個人。
實則呂不韋錯怪了嫪毐。嫪毐不是不爭,是不知道怎麼爭。他的智慧實在有限得很。嫪毐下半身雖有所長,上半身卻有所短,正符合著心理學上的補償反應。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於是,瞽者善聽,聾者善視。完美的人不存在,完美的人生也不存在。
嫪毐已是聽天由命之態,呂不韋無奈何,隻得硬著頭皮答道:“以臣之見。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知兵之將,乃民之司命,國家安危之主,不可不慎也。昔日趙括年輕氣盛,少學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當。而趙王以三軍聽之,遂致長平之敗,趙國從此不能複振。前車之鑒,後事之師。今長安君尚年幼,不如待其長成,多經曆練,再授以三軍未遲。老臣愚鈍,敢請太後三思。”
夏太後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忽地坐起,滿頭白發根根豎起,對呂不韋怒目而視,有如憤怒的母獅,欲擇人而噬。饒是呂不韋經過大風大浪,也不免心裏一寒,氣勢上早弱了三分。
第八節榻前之約
夏太後目光貫注呂不韋,瞳孔裏跳動著仿佛是從地獄裏竊取的鬼魅火焰,疾聲道:“嬴氏江山,代代相傳,已逾六百載。秦國由小到大,由弱到強,豈妄得哉!秦國之疆土、人民,皆為嬴氏所有。軍權乃國之利器,自當由嬴氏子弟掌控,此乃天經地義。成蟜乃先王血脈,今王之弟,雖年幼,卻有大誌,相國安得輕其少年。以嬴氏之子將嬴氏之軍,成因嬴氏而成,敗也因嬴氏而敗,於外人何礙?”
李斯在一旁聽出一聲冷汗。夏太後一定是死到臨頭,給急糊塗了。這樣傷人自尊的話怎麼能隨便說出來呢?你心裏可以這樣想,但嘴上可不能這樣說呀。這不是挫傷嫪毐和呂不韋二人的積極性嗎?徒然讓他們心寒心冷。這不是擺明了告訴他們:秦國就是我們嬴家的家族企業,你二人再怎麼著,也終究隻能是一個打工的,別說做主人,就是連作股東也休想。況且,這番話不光打擊了嫪毐和呂不韋二人,而是把所有的官員都打擊了。話都**到這份上,本來不想反的人,說不定也會起了反意。
李斯趕緊去尋覓嬴政的表情。嬴政還是麵如止水,不知深淺。看來,至少他是不反對夏太後這番話的。李斯又順便看了看成蟜,成蟜則是一臉的興奮,有夏太後給他撐腰,又把呂不韋給著實教訓了一頓,成蟜想不高興也難。
呂不韋臉上受著夏太後狂噴的口水,心裏更是委屈得很。媽的,你憑什麼衝我一個人來?再說,我又哪裏說錯話了?我說的句句在理。不僅是忠言,更是諍言。你太後有什麼了不起,我又不是沒睡過太後。一路貨色的賤人。隻不過我現在沒得睡了而已。一念及此,呂不韋對嫪毐之恨又加了十分。
夏太後也覺得自己話說重了,口氣一軟,又道:“我將去也,不能舍棄者,成蟜也。成蟜如能為將軍,則我再無所求,可以瞑目也。二君獨不憐我,忍心令我抱憾而終?”言畢泣下。如同庸俗煽情的電視劇,天空適時飄起一陣小雨,使氣氛格外之感傷而凝重。
據李斯猜測,讓成蟜繼承蒙驁之位,當是嬴政的主意。而讓夏太後出麵做說客,也實在是一步妙棋。夏太後首先是一個女人,女人可以不講道理,女人可以胡攪蠻纏。女人常用的絕招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夏太後今天把這三招都用全了,而男人卻是萬萬使不出這樣的手段來。其次,這場談判是注定不會皆大歡喜的,必須要有人屈服。而夏太後已是一個瀕死之人,死人又怎麼可能會屈服呢?
而把三公九卿悉數召齊,另有一個好處。在人數越多的場合,搶占道德至高點要比搶占權力至高點更為重要,更為有效。李斯不由想起了他老師荀子的一句話:“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嬴政一家子或許在權力上尚處於弱勢,但卻搶占了道德至高點,並由此擁有了話語權,可以盡情地應用語言暴力,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有哪個外人好意思對別人的家務事橫加幹涉?又有哪個君子能忍心拒絕一個女人的要求?又有哪個長者可以狠心扼殺一個臨死者的最後遺願?尤其是在這種壓抑而悲傷的氣氛之下,所有的觀眾都期待著一個大團圓的結局。此時此刻,不是在考驗嫪呂二人膽量之大小,而是在考驗他們臉皮的厚薄。
事已至此,呂不韋也實在抹不開麵皮。他直後悔,這一趟真不該來,他本來也沒打算來的。出門之時,他就已經有不祥的感覺。盡管如此,呂不韋還是要拉嫪毐來墊背,他恭聲答道:“太後言重了。倘嫪君無異議,臣自然更無異議。”
嫪毐雖然沒有隨身攜帶著智囊團,卻也知道好歹,呂不韋已經服軟,他也不能獨硬,於是道:“太後既開金口,臣豈敢不從。”
夏太後這時方才露出一絲笑容,她喉嚨間輕輕地籲出一口氣,然後永遠地失去了呼吸。用官方的正式用語來說,夏太後薨了。
夏太後為了她疼愛的孫兒成蟜,作出了她人生中的最後一搏。她能支撐到現在才死,也實在是一個奇跡。然而,她能夠透支自己的壽命,卻不能借貸得哪怕半點的愛情。她能揮霍天下所有的財富,卻無法買到愛人的一個擁抱。她的心多年前便已冷寂,如今,她的軀體也漸漸冷去。她閉上黯淡的眼睛,蒼老的手攤開著,垂散一旁,看上去那麼瘦小,那麼可憐。
遠方有童稚歌唱,曲調淒迷,隨風幽幽傳來。是那首夏太後小時候也經常唱起的歌謠。歌雲: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