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上下,空氣令人窒息,危機一觸即發。而就在這樣的微妙時刻,連老天也忍不住要前來湊趣添亂。
彗星,又見彗星。
這次的彗星,高懸西方的天際,長達十六晝夜,這才光芒消滅。對此異常天相,占卦者不敢明言,隻能含糊其詞地解道:恐非吉兆。占卦者雖未明言,而其意卻已昭然。參照蒙驁的案例,這回的彗星又將奪走誰的生命?這次的彗星,遠比蒙驁那次來得更大更亮,也更持久。莫非,這個注定要因彗星而死的人,竟能比蒙驁更加顯赫,更加尊貴?
第四節幾被遺忘的女人
秋風又起,凜冽蕭條,春葉夏花,催敗零落。有老鴉淒鳴,為不能護巢。巢為風傾,自樹梢跌落,蛋破雛亡。
鹹陽恒貞宮內,焚香嫋繞,一婦人平躺於榻,雙目空洞。她已經老了,很老很老了。多年前,她有一個名字,叫作夏姬。如今,夏姬已湮滅於歲月的長河,她作為夏太後卻還在活著。曾經,她隻是孝文王眾多妃子中的一個,並不受寵。還好,她生了一個兒子,異人。呂不韋將異人扶植為秦王之後,她於是尊為夏太後,被高高在上地供著。
夏太後是忽然得了急病的,延醫而曰不可治。此時的夏太後,已到了彌留之際。她明白了,自己就是那個要被彗星奪去生命的人。她並不恐慌,反而感到解脫,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她試圖回想自己的少女時代。那時,她是那麼的年輕,雖然稱不上絕代佳人,但麵貌也還是頗為秀麗的。然而,後宮中美麗的女子何其之多,她就像隱藏在森林中的一片樹葉,根本不能得到孝文王的注意。那不多幾次的臨幸,成了她一生中最為珍藏的記憶。當她在燈下獨自神傷,為自己的命運而流淚之時,可曾有人給這個可憐的女人以哪怕輕微的一瞥?
在她最美麗的時分,她卻從沒有被愛過。在她最值得被愛的時候,她卻隻能孤燈相伴,夜夜空眠。她那短暫的容顏,在無盡的等待中輕易耗盡。如今,她的眸子已然昏暗,皺紋爬滿臉龐,身體幹瘦僵硬,再也不複當年的圓潤和彈性。銅鏡竊取了她的美麗,永不歸還。她覺得自己已經開始發臭了,她憎恨自己,嫌棄自己。
夏太後緩慢地轉動眼睛,慈愛地望著跪在榻前的幾個少年。秦王嬴政,長安君成蟜等等,長幼參差。他們都是她的孫子,他們身上延續著她的血脈。其中長安君成蟜,年十七,最為夏太後疼愛。反而是嬴政,和她這個奶奶十分生份,嬴政回到鹹陽,已是九歲,沉默寡言,和誰也不親不愛。如果不是她突然患上重病,嬴政是不會在恒貞宮內出現的。感情需要從小培養,成蟜就是從小在她身邊長大的,讓她在人生的暮年,感受到了久違的快樂。夏太後輕微地歎了一口氣,她這一去,別無牽掛,隻有成蟜這孩子,卻讓她很是放心不下。沒有了她的庇護,他會不會受到傷害?
第五節祖孫情深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經提出過一個獨創的概念:偶合家庭。這樣的家庭,建立在偶然的基礎之上,缺乏精神紐帶和共同價值,家庭成員間關係淡漠,離心離德,父不父,母不母,兄不兄,弟不弟,偶合家庭的最終結局,必然是分崩離析。而每當社會發生大動蕩大不安時,偶合家庭便會大量興起,並釀出無數悲劇。
對帝王之家來說,或許也可以如法炮製,給以一個定義:豪豬家庭。
在寒冷的冬日,豪豬為了取暖而擠作一團,然而,當擠得太近,它們身上的刺把彼此刺痛之時,又會立即散開。散開之後,為了取暖而再次靠近。如是反複,直到找到一個合適的距離,既可以彼此取暖,又不至於互相紮傷。跪在夏太後榻前的嬴政兄弟,就像冬日的一群豪豬,既需要團結起來,共同保護祖先傳下來的江山,與此同時,卻又不得不互相提防,嬴政怕兄弟們奪位,兄弟們怕嬴政謀殺。
夏太後已聽說過太多兄弟相殘的故事,她擔心這樣的悲劇在自己的孫子中間重演。但是她對此已經無能為力,隻能徒勞地囑托道:“汝等兄弟,血脈相連,當相敬相愛,相扶相助,共衛秦室,期諸久遠。列祖列宗在天有靈,汝等一言一行,祖宗皆看在眼中。祖宗創業匪易,今傳社稷予汝等,汝等必當戰戰兢兢,時刻自勵,惟恐有負祖宗所托。倘汝等兄弟相殘,親痛而仇快,危及秦室,則願汝等屍骨棄諸荒野,淪為髭狗之食,永不得歸葬祖陵。我將去也,汝等若惜我憐我,即在此處盟誓,以慰我心。”
嬴政兄弟聞言涕下,相擁而泣,發誓永守今日之約。夏太後麵容和緩了許多,精神也隨之好轉。她的目光停在她最愛的成蟜身上。成蟜的母親早死,她就成了成蟜唯一的守護神。然而,她不能永遠保護他,她走了,成蟜就要開始自己保護自己了。她不擔心嬴政為難成蟜,她擔心的是太後將對成蟜不利。太後當權,為了保護自己唯一的兒子嬴政,必然要清除所有能對嬴政王位構成威脅的人,成蟜說不定就會因此而遭到太後的毒手。
如果成蟜有能力保護自己,她也就可以放心地去了。在夏太後看來,保護自己的最好辦法,就是把軍隊掌握在自己手裏。當嬴政向她建議由成蟜來繼承蒙驁留下的將軍之位時,正好和她不謀而合。她心裏也大為欣慰,還是嬴政這孩子有情有意,知道提攜和愛護他弟弟。
夏太後要趁自己還有最後一口氣,讓成蟜作上將軍。她現在需要對付的,是嫪毐和呂不韋。成蟜要作上將軍,還需要他們二人的默許。至於把軍權交給成蟜這樣一個十七歲的毛孩子,是對他好,還是害了他,她不知道,她也懶得去想。她能作的,也就隻有這麼多了。
夏太後看著嬴政,問道:“三公九卿都來了嗎?”
嬴政答道:“皆在宮外候著。不敢擅入。”
秦昭王時,義渠戎王與宣太後在後宮**,並育有二子。奸情敗露,昭王雖殺義渠戎王於甘泉,仍不免傳為國際笑柄。此後,秦國後宮便定下規矩:欲入後宮,必先自宮。三公九卿自然不願自宮,是以隻能在宮外侯著。
夏太後的力氣在一點點地消失。然而祖宗的規矩,又怎能輕廢。夏太後不能再等下去,她厲聲道:“他們不能進來見我,那就把我抬出去見他們。”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一生都默默無聞的夏太後,忽然展現出了強人的光輝。她要利用她在人世間所存不多的光陰,將自己的存在價值發揮到極致。
第六節突如其來的一問
鹹陽恒貞宮外,附近的街道早已完全封鎖,人車均不得通行。時在正午,宮門之外,冠蓋雲集。秦國的三公九卿悉數到齊,在此守候。嫪毐和呂不韋赫然也在。他們皆是接到了夏太後的病危通知,特來望安。李斯官拜客卿,級別剛好夠,也得以廁身其間。他們從一大清早便已在此等待。三個時辰過去了,宮門一直緊閉,是留是散,連個說法也沒有。在高牆之內的恒貞宮內,究竟有什麼事在發生著,夏太後又是死是活?他們隻能猜測,卻無處求證。
所謂等待,就表明命運不能由自己掌握。對狂傲自大的人來說,這是怎樣的煎熬和侮辱。在李斯仕途的起步階段,他已經曆過無數次的等待。他已經嚐夠了等待的滋味,他已經膩了。他沒想到的是,即便作了客卿,還是免不了要等待。飄渺的命運啊,比起世上最美麗最冷漠的女子,都還要更加難以追求到手。
好在,李斯並不是一個人。有一群人在陪著他等,這讓他感覺好過許多。李斯暫時還處在對新身份的適應期,在他身上,還保有樸素的平民情結。當他看著這些高貴的三公九卿,像鹹魚一樣被晾起來,心中也大為快意。這些高官,平素皆是一副凜然不可犯的麵孔,現在卻像孫子一樣等著,而且連一聲抱怨也不敢有。高官們各想心思,無人說話,一是無話可說,二是在這樣的場合,最好還是保持沉默。在外人看來,這樣的場景,莊重而肅穆,李斯卻覺得,這樣的場景,滑稽而荒誕,充滿了嘲弄和諷刺。
終於,宮門輕啟。秦國高官二十人,一時回首宮門看。但見夏太後被連人帶榻地抬出宮來。和夏太後一起出現的,是成蟜和嬴政。
眾官忙拜倒一片,其中更有感情豐富者,已是提前泣不成聲。
就在大家的目光都放在夏太後身上之時,李斯卻首先看向嬴政。他對嬴政更感興趣。隻見嬴政麵如寒冰,卻不透明,英俊的臉龐,木然而無表情。反觀成蟜,雖然容顏悲痛,但細觀之下,卻不難發現,在那蹙起的眉眼之間,有著掩不住的得意和激動。
李斯忍不住在心底琢磨,看來事有非常。夏太後已是奄奄一息,為何還要親自出來會見大臣?成蟜眼看就要失去自己最大的靠山,卻為何又會麵露得意之色?而嬴政在其中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以李斯對嬴政的了解,他相信,嬴政一定在背後有動作,夏太後之死,嬴政絕不會簡單地哭幾聲完事,他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拿夏太後的死來作些文章。在這恒貞宮外,一定將有好戲上演,他隻需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