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另有一層顧慮。狗咬狗的戲或許好看,但票價卻並非每個人都承受得起。嫪毐和呂不韋一旦起了衝突,又有誰能保證這個衝突不會越變越大,最終無法收拾?一次蝴蝶的揮翅可能導致一場颶風,一次偶然的暗殺卻引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萬一嫪呂之爭演變成長期內戰,秦國便很有可能麵臨滅國之災。嬴政別說是一統天下了,能否獨善其身都已是一個疑問。
遭到嬴政的譴責,李斯非但沒有沮喪,反而心裏大喜。秦王明見大略,真吾主也,跟著他,何愁不能締造千古偉業,名垂後世!
第六節欲奪權,先削權
有雨降臨。透明的水簾,懸掛在宮殿的上空。而宮殿幽深,雨聲清脆可聞,以多變的節奏,敲打著地麵的灰塵和人心。宮殿之內,李斯和嬴政謀劃著彼此的命運。在某種程度上,他們兩人的命運,也就左右了整個帝國的命運。
李斯和嬴政一樣,他也並不希望看到嫪毐和呂不韋開戰。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他已經是一個即得利益者,剛剛又被提升為客卿,前途一片光輝燦爛。他不再是當年那個窮小子,自恃才華蓋世,卻因為得不到相應的地位和回報,於是對世界充滿恨意,認為這世界充滿了不公平和不公正。他鄙視並痛恨那些竊據高位的得勢者,用他師兄韓非的話來說:智法之士與當途之人,不可兩存之仇也。
現在,李斯已變成了自己當年所鄙視的人,成了當途之人。地位變了,立場隨之而變。他現在覺得這世界公平得很,他對世界感到滿意,對自己也感到滿意。七年之前,為了改善自己的處境,挖到仕途的第一桶金,他可以不顧一切,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反正,那時他的性命也一文不值。現在,他卻沒必要再冒這樣的風險。他才三十七歲,他的好日子還長得很。他等得起。
嫪毐和呂不韋一旦開戰,對他並無特別的好處,而且很有可能導致秦國大亂,傾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好不容易搏來的榮譽和地位,便將毀於一旦。而嫪毐和呂不韋兩人保持和平的話,以他的智謀,以及他跟嫪毐和呂不韋兩人的特殊關係,他就可以在嬴政麵前展現出他獨特的個人價值,將自己的能力發揮到最大。
在蘭池宮初見的四年之後,李斯終於又有機會和嬴政單獨相處。和上次不同的是,這次他穿著衣服,而且官拜客卿。上次是我要說,這次是要我說。
在大方略上和嬴政不謀而合,李斯於是道:“國之權勢,在軍在政。王者執此二柄,號令諸臣,有如風行草上,莫敢不從。夫明主者,不恃其不我叛也,恃吾不可叛也;不恃其不我欺也,恃吾不可欺也。軍政之權,不在君,便在臣。今嫪呂當朝,權勢盡攬。王之所急,國柄旁落也。”
嬴政點點頭。李斯又分析道,嫪毐和呂不韋兩人互為掣肘,有化解不開的深仇大恨。(既是政敵又是情敵,不恨才怪。不過這話可不能告訴嬴政。)兩人都有這樣的心態,寧願自己吃點虧,也絕不會便宜對方。因此,客觀上就為嬴政收回權力提供了可能,隻要把握好分寸。要削權,就兩個人一起削,不厚此薄彼,不要讓人感覺偏心,抱怨道:為什麼你光削他的權力,不削我的權力,嬴政,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呂不韋挨了一刀,自然不高興,但隻要他看到嫪毐也被捅了一劍,卻也就心裏平衡了。反之,嫪毐也會有同樣的受傷感想。
時至今日,心理學仍不能被稱為一門精確的科學,心理學的結論,更多的是建立在經驗和想象之上。在古代,心理分析則更加不可依靠。因此,就需要先做個小小的實驗,檢驗李斯為嫪毐和呂不韋兩人建立的這個心理模型是否成立。如果不成立,再想他法,如果成立,就大可以放聲高唱:我得意地削,我得意地削。
這個實驗的具體操作過程,我們將在後麵看到。
第七節孰先孰後?
當然,隻知道一味地剝削再剝削,那是資本家,不是政治家。對嫪毐和呂不韋二人,要邊拉邊削,邊削邊拉。陽賜其虛爵,而陰奪其實權。如此打一下揉一下,就算他心中有氣,卻也找不出合適的借口發作。
兩個人的話題進一步深入下去。嬴政問道:“寡人欲除嫪呂二人,當以孰先孰後,孰急孰緩?”
李斯毫不猶豫地答道:“當以嫪毐為急。”
比較嫪毐呂不韋二人,無疑是嫪毐謀反的可能性更大。以李斯對呂不韋的了解,呂不韋是沒有謀反之心的,不然也不會聽了自己的忽悠,去裝什麼文化人,編起《呂氏春秋》來。
不容否認的是,呂不韋對秦國尤其是對嬴政立有大功,沒有他呂不韋,也就不會有嬴政的今天。因此,他的權勢和地位,實至名歸,大臣們滿意,百姓們服氣,就連嬴政對此也沒什麼話好說的。呂不韋不選擇謀反,以他的功勞,在理論上完全是可以善終的。
況且,就算呂不韋真有心謀反,也不會等到今天。謀反和下賤一樣,都是一種本能,而不是一時衝動。如果要把這種謀反本能具象化的話,那就是反骨。在生理解剖學上,這塊骨頭是無法找到的,但在心理學上,這塊骨頭卻又是真實存在的。諸葛亮說魏延腦後有反骨,雖是小說家的演義,卻也不乏其深刻的道理。
嫪毐不同於呂不韋,他於秦國寸功未立,卻一步登天,占據高位,全憑著太後的大力支持。攀附他的人雖多,但憎恨他小人得誌、滿心希望看到他身敗名裂的人更多。他的根基和人望,終究不能和呂不韋相提並論。呂不韋是功臣,而他嫪毐,卻隻是個寵臣而已。
當然,嫪毐會最終走上謀反之路的真正原因,李斯卻沒有向嬴政提及。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知道總有一天,會有人將這個秘密告訴嬴政的,但他很清楚,那個告密而注定不會討好的傻瓜絕對不會是他李斯。
想當年,太後之所以離開鹹陽,就是因為懷上了嫪毐的孩子。四年過去了,以嫪毐的性能力,想來太後的肚子又該大過了幾回。**太後,還生下了孽種,一旦事發,必死無疑。嫪毐為求自保,隻有選擇謀反,或能搏出一線生機。到那時,太後的地位會比較尷尬,她必須在嬴政和嫪毐之間作一個選擇。有嬴政則無嫪毐,有嫪毐則無嬴政。至於太後屆時到底將會作何抉擇,李斯目前尚無把握。
嬴政又問:“以先生之見,何時是除去二人的最佳時機?”
這個可難說得很。不確定因素太多。李斯隻能毛估估道,總在三五年之間。
嬴政厲聲道,三五年太久,最多兩年。兩年之後,寡人便將行冠禮,正式親政。當寡人戴上王冠之後,不希望再有任何人擋在寡人前麵。
嬴政和李斯的會談一直持續到深夜。當然,以上提到的隻是他們談話的一小部分。談話的其餘內容,還是讓日後的事件發展來自然揭曉吧。
經過這一番長談,兩個人的關係得到了極大的升華。如果在君主身上也適用友誼這個詞的話,那麼,嬴政此刻便將他的友誼給了李斯。
據說人和人之間有四種關係最鐵:一起同過窗,一起嫖過娼,一起分過贓,一起扛過槍。但是,鐵也分個三六九等,如馬口鐵、鑄鐵、生鐵等等,未可一概而論。在李斯身上也存在這四種關係。和他一起同過窗的是韓非,和他一起嫖過娼的是嫪毐,和他一起分過贓的是趙高。而通過共同對付嫪呂二人,他也在某種程度上算是和嬴政一起扛過槍。然而,想想他們各自的結局,不免悲歎,鐵終究隻適合作砍刀,不適合作紐帶。
從今天開始,在嬴政和李斯這兩個不世出的人物之間,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首度合作。而他們堪稱親密無間的合作關係,一直持續了未來的將近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