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躊躇不敢言。有些話,說出去就再也收不回來。要在嬴政麵前說嫪毐和呂不韋的壞話,實在是很容易也很快意的一件事,以李斯的口才,說上三天三夜也沒問題。然而,為圖一時口快,而招殺身之禍,李斯可不願意。
李斯的擔憂在於,他怕嬴政誌向不堅。萬一嬴政並無決心和準備馬上就對嫪毐和呂不韋開始有所動作,而他卻大肆攻擊嫪毐和呂不韋,很有可能倒黴的就是自己。世人皆知: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而另有一類高明的獵人,卻狡兔未死而先烹良狗;高鳥未盡而先藏良弓。以為危險既去,則兔不狡逃,鳥不飛高,趁其無備,舉手而可擒也。所以,李斯害怕,嬴政如果還不想開始與嫪毐和呂不韋正麵衝突,而隻是想麻痹兩人,使兩人不防備自己,則他在嬴政麵前強間兩人,正好被嬴政抓個典型。嬴政犧牲他一個李斯,就可以顯示出自己對嫪毐和呂不韋兩人毫無保留的信任,從而麻痹敵人,使敵無備。念及此層,李斯默然無語。
嬴政見李斯不語,又動之以情道:“吾大秦立國垂六百餘年。昔以周室附庸,為周王息馬,地僻且狹,方不過三十裏,民不過萬,又兼四野多患,岌岌於覆滅者數也。曆代先君,不甘辱弱,耽思竭慮,開疆辟土,其間血淚艱辛,寡人每追思之,涕泗長流,不能安枕。及至寡人,秦地已半天下,兵敵六國,被險帶河,四塞以為固。虎賁之士百餘萬,車千乘,騎萬匹,積粟如丘山。六國事秦,有如郡縣。秦有今日,皆曆代先君之功。寡人不才,受國於先王,自知無能,心常惶惶。祖宗基業,得來匪易,倘廢於寡人之手,百年之後,有何顏麵見先人於地下?寡人年幼而先王崩,不及聽誨。今太後徙居雍城,遠離鹹陽,寡人雖尊,卻孑然一身,無可依靠。望先生憐先王之宗廟,不棄其孤也。”
李斯聽完嬴政所言,變色易容。他想不到,嬴政會對他如此推心置腹,所言情深,所望意切。如是悲憐,非人君所當語也,而嬴政竟形諸於口,叫李斯怎擔當得起。他如果繼續耍大牌,玩無可奉告這一套,是不是有些太不知好歹乃至於不知死活?
嬴政知道李斯心中尚有疑惑,又道:“四年前,先生不言內事,先生不敢言,也知寡人不能聽。今寡人已壯,寡人能聽,先生仍不敢言,先生疑寡人之誌歟?寡人愚不肖,得遇先生,是天以先生教寡人而存先王之宗廟也。寡人得受命於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棄其孤也。先生請言,事無小大,上及太後,下至大臣,願先生悉以教寡人,無疑寡人也。”
第四節嬴政的決心
好話說三遍,聽了也討厭。豈止聽的人心裏討厭,說的人其實更加不快。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更何況是予取予求的君王。嬴政已經表現出了足夠的誠意,三勸四請,好話說盡,李斯要是再不發言,恐怕就永遠也不能再發言了。雖然到目前為止,嬴政還沒有殺過人,但不代表他永遠不會殺人。不會殺人的君王,李斯不僅未曾見過,連聽也未曾聽過。作為客卿,卻不能給君主獻計獻策,而隻會保持沉默,留著有何用?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在此非常時期,嬴政可沒有閑情雅致,體會“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又或“心事浩茫連廣宇,於無聲處聽驚雷。”
而嬴政那彎曲的脊背和火熱的眼神,也讓李斯感到自己應該沒有看錯人。嬴政像一柄鋒利的寶劍,磨礪已成,正急切地尋找敵人,一試鋒芒。
在嬴政體內,流淌著秦國王室的血,這血中充滿野性的活力,張揚勇猛,絕不低頭。曾經,這樣的血使秦國從一個蕞爾小國變成天下霸主,叫六國膽戰心驚,畏如猛虎。如今,這樣的血也讓嬴政不甘受辱,不甘心做一個橡皮圖章,任人擺布。
李斯認為自己可以說了,於是道:“臣昧死敢言內事。臣聞人主之所以身危國亡者,以大臣太貴。所謂貴者,無法而擅行,操國柄而便私者也。人臣太貴,必易主位;臣聞萬乘之君無備,必有千乘之臣在其側,以徙其威而傾其國。”
嬴政安靜地等著下文,他知道,李斯這是理論先行,馬上就該結合實際了。
果然,李斯又道:“千乘之臣有一,則人主便當自危。況一國之內,千乘之臣有二乎?今嫪毐與呂不韋,皆千乘之臣也。秦自四境之內,執法以下,至於長挽者,故畢曰:‘與嫪氏乎?與呂氏乎?’雖至於門閭之下,廊廟之上,欲之如是也。臣使六國,與其君臣議論,彼等也隻知秦有嫪毐、呂不韋,不聞秦有王也;六國事秦,實事嫪呂二人而已。
夫擅國之謂王,能利害之謂王,製殺生之威之謂王。今嫪呂二人擅行不顧,出使不報,進退不請,廣結黨羽,其意昭然。權安得不傾,令安得從王出乎?
嫪呂二人竊據國柄,決製於諸侯,剖符於天下。戰勝攻取則利歸於己,國弊禦於諸侯;戰敗則結怨於百姓,而禍歸於社稷。
今自有秩以上至諸大吏,下及王左右,無非嫪呂二氏之人。見王獨立於朝,臣竊為王恐,萬世之後,秦國基業尚在,而享之者非嬴姓子孫也。”
嬴政麵色沉重。李斯所言,他並非未曾想過,但有時候,自己想和別人指出來,感覺完全兩樣。嬴政道:“寡人欲圖之久也。無奈相國奉先王功大,心有不忍。嫪氏極得太後之恩寵,去之不便。”
女追男,隔層紗。李斯知嬴政心動,隻需再推他一把,於是又道:“溺於淵,猶可援也,溺於權,不可救也。田常勢已極也,而取齊自代,三家威非小也,而裂晉三分。嫪呂二氏,深溺於權,安肯輕罷。權不辭其多,位不辭其高,王不圖之,必反為其所圖。願王明斷,早日罷黜二人,收權自重,止社稷之疑,安天下之心。”
嬴政於是稱善。
第五節嫪毐和呂不韋,一個也不能容忍!
嬴政又問李斯道:“嫪呂二人根深葉茂,黨羽廣結。非有萬全之策,未易輕撼。先生高才,敢問計將安出?”
李斯再以言語相激,道:“卞莊子欲刺虎,館豎子止之,曰:‘兩虎方且食牛,食甘必爭,爭則必鬥,鬥則大者傷,小者死,從傷而刺之,一舉必有雙虎之名。’卞莊子以為然,立須之。有頃,兩虎果鬥,大者傷,小者死。莊子從傷者而刺之,一舉果有雙虎之功。依臣愚見,莫如縱嫪呂二人相攻,是必強者傷,弱者亡,王從傷而伐之,一舉必有兩實。此猶莊子刺虎之類也。”
所謂計策,因時而設,因人而成。李斯之計,乍一聽也無甚破綻,實則暗藏危險。李斯倒要看看,嬴政是否有足夠的聰明,能夠洞察高遠。
嬴政聽完搖頭,不以為然,沉聲道:“先生才盡於此乎!抑或心中尚存疑慮,有所不教寡人?先生以嫪呂二人為虎,寡人則以其為犬。龍戰於野,其血玄黃。犬咬於市,雞飛糞揚。嫪呂一旦相鬥,其勢如火燎原,必蔓延全秦之境,雖寡人不能救。以寡人之兵傷寡人之兵,以寡人之臣伐寡人之臣,非寡人之所欲也。倘複有人居間作亂,火上澆油,惟恐不亂,寡人將奈之何?嫪呂相鬥,亂我社稷,毀我國力,於秦國有百弊而無一利,秦國中衰而天下躍躍,如六國合縱而出,並力西向,則秦國危在旦夕也。先生為寡人善謀之。”
嬴政一言即出,不由得令李斯刮目相看。李斯是不當家不管油鹽貴,而嬴政小小年紀,卻已經很有了當家作主的樣子,一筆賬門門的精,責任心大大的強。在嬴政看來,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讓嫪毐和呂不韋真打起來。政治和經濟不一樣。對君主來說,絕對不能搞市場政治,讓大臣們自由競爭,而必須實行計劃政治,由君主作那暗中操控一切的看不見的手。
常言道:不能把孩子和洗澡水一塊倒掉。嫪毐和呂不韋必須被除去,但必須由嬴政親自操刀,將損失減到最小。讓兩狗互咬而主人旁觀,就算最好的結果是兩狗同時斃命,家裏也一定被糟踐得不成樣子。況且,以嬴政站在君主的角度來看,嫪毐和呂不韋完全是公款鬥毆,用的是我嬴某人的錢,派的是我嬴某人的兵,殺的是我嬴某人的子民。嬴政可不想當這個冤大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