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場奪權實驗(1 / 3)

第一節蔡澤的黃昏

嬴政要鏟除嫪毐和呂不韋,風險之大,不待多言,一定要找到正確的執行者才行。他不僅要有能力,更要對自己忠心。李斯得以雀屏中選,嬴政乃是經過慎重考慮。四年來,李斯在長史位子上的表現,證明了他的能力。李斯曾先後拒絕了呂不韋和嫪毐的誘惑拉攏,堅定地以一個無黨派人士的麵目出現,更表明了他是經過考驗,值得信任的。

想當年,李斯的處境悲慘窘困,卻能人窮而不誌短,先後拒絕呂不韋和嫪毐的誘惑,的確需要莫大的勇氣。天下皆知得之為得,而莫知舍之為得。如今,他苦心的忍耐終於收到回報。

李斯榮升客卿,卻依然還兼任著長史一職,並將工作目標逐步向國內轉移,對朝中百官暗中加強監視。

嬴政要逐步削弱嫪毐和呂不韋的權力,蔡澤很光榮地成了第一個實驗品。這時,蔡澤還在郎中令的任上,卻已是蕭條了許多,很少問事,對屬下也不再動輒責罵,也不再開口閉口就是那句口頭禪:想當年,老子當相國的時候。蔡澤的職責,眼下率多已由王綰代勞。

李斯帶著愉快的心情重回郎中令府,回到他曾經戰鬥和生活過的地方。他這一趟,當然不是為了故地重遊,而是專程找蔡澤而來。蔡澤早聽說李斯被提拔為客卿,正是嬴政眼前的紅人,心理雖然委屈,卻也不敢怠慢,對李斯盛情款待。席間作陪的,多是李斯當日的上司,此時卻皆在階下對李斯殷勤勸酒,小心逢迎。李斯看著一張張熟悉而陌生的麵孔,心中大快。李斯雖然放肆著自己的高興,卻克製著自己的酒興。他此來有正事要辦。

借著酒器和舞女的掩護,蔡澤心中犯起了嘀咕:李斯這小子來找我做甚?莫不是他驟得大官,特來故地顯擺?羞辱當日曾欺負他蹂躪他的同僚,看他們匍匐在自己腳下,像孫子一樣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從而一解心頭之恨?前天夜裏,老子忽然中途不舉,好生恨懣,究竟是那賤人的問題,還是老子自己的問題?媽的,我怎麼又玩起了意識流?打住。或許,李斯也並不是我所想的那麼齷齪,說不定這小子還算有點良心,如今富貴了,特來找我這個老上司謝恩不成?

李斯眼中卻渾然沒有蔡澤這位老上司。他從來也沒有把蔡澤當上司看過。蔡澤隻是曾經橫在他麵前的一座小小山丘,注定要被他踩在腳下。如今,他早已攀越蔡澤,站在另一個更高的高度,蔡澤被他俯視,至於昔日的同事,則隻有被他鳥瞰的份。李斯此行,不為謝恩,也不為報仇,一切都是公事公辦,他隻是奉命前來宣布一件事情。而他可以預見的是,聽到這件事情,蔡澤一定會很不高興。

第二節有舍才有得

酒過三巡,舞女也換了三撥,肚子裏裝的客套話已差不多售罄。李斯麵色一沉,蔡澤會意,揮手讓眾人退下。

眾人去而李斯無言。蔡澤因笑道:“適才舞姬之中,可有入先生眼的?蔡澤這就派人給先生送到府上去。”

就在四年之前,李斯還隻能站在台階下麵,對著那些翩翩起舞的美豔少女幹咽唾沫,而那些少女們的眼中,也全沒有他這個一文不名的小郎官。如今,隻要他一句話,就可以把她們據為己有,任意索求。念及此處,李斯心裏又是一陣快意。然而,君子愛色,取之有道。他今天是專作惡人來的,他可不想在這個時候,欠下蔡澤的人情。李斯一擺手,笑道:“這個不急。”

蔡澤問道:“敢問先生為何而來?”

李斯正等他這一問,於是道:“李斯奉秦王之命,特來通報郎中令。”他將身子湊近蔡澤,低聲又道:“秦王知郎中令抱病在身,不能任事,特恩準郎中令暫且告病休養,待朝廷覓得合適人選,郎中令即可卸任引退,頤養天年,豈不美哉。”

蔡澤聞言,雙手顫抖,酒杯從手中跌落。蔡澤麵如死灰。他知道李斯方才所說的話的分量。這意味著,他再也不可能重登相國之位。他的仕途已經到達終點,他的政治生命已經結束。他的一生,也就這麼交代了,接下來,就隻有等待死亡靜靜地降臨。蔡澤強笑道:“秦王定是誤聽人言。先生今日應親眼所見,蔡澤賤體頗是康健,尚可為用。望先生於秦王麵前,為蔡澤辨正洗誣。先生大恩大德,蔡澤定銘記終生。”

李斯看著蔡澤絕望的麵容,心中無半點同情,隻是冷冷地道:“郎中令乃大智之人,為何執迷不悟?秦王用意,郎中令真不知歟?”

蔡澤爭辯道:“秦王為何輕棄蔡澤?廉頗未老,蔡澤無病。”

李斯麵如寒冰,道:“你想要真病嗎?要知道,讓你真病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李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讓蔡澤嚇出了一聲冷汗。他這才明白,問題並不在於他是否有病,而是嬴政鐵了心要廢他的官。他不甘心地道:“蔡澤服侍秦室,已曆四世,忠心耿耿,可鑒日月,為何是我?”

李斯望著蔡澤,一時也不說話。鏡頭推近李斯的麵孔,越推越近,李斯的麵孔漸漸虛化。是的,這是一個電影中常用的回憶鏡頭,李斯的思緒,回到了那一日的鹹陽宮殿。

李斯為嫪毐和呂不韋兩人建立了一個心理模型,要檢驗它是否成立,便需要貢獻一個官職出來作誘餌。嬴政問起李斯的建議。李斯說出了蔡澤的名字。嬴政不由乜了李斯一眼。嬴政知道李斯和蔡澤的關係不怎麼樣,李斯突然給出蔡澤的名字,很難讓人不懷疑他有公報私仇之嫌。

李斯也不避嫌,正色解釋道:要削嫪毐和呂不韋之權,便先要削其黨羽。撤掉他們的黨羽,換上自己信任的人。但是一開始卻不能馬上著手去削。因為關鍵是要摸清嫪毐和呂不韋兩人的心態,這就要先自掏腰包,從自己的勢力裏拿出一人來作誘餌。作誘餌並非人人夠格。誘餌太瘦,嫪毐和呂不韋不會上鉤,誘餌太肥,自己又負擔不起。蔡澤就是一個肥瘦正合適的誘餌。現在要作的就是把他串在魚鉤上。隻要對外宣稱蔡澤有病在身,請求歸隱,希望朝廷另派人出任郎中令以自代。郎中令這個官職,嫪毐和呂不韋垂涎已久。消息一傳出,嫪毐和呂不韋必定搶著推薦自己的黨羽出任郎中令。兩派相鬥,誰也不肯服輸,這時我王出麵,推出一個與兩派均無關係的第三方人選,嫪毐和呂不韋都不願意郎中令一職落在對方手裏,於是也就默認了我王的提議。如此一來,則可證實嫪毐和呂不韋均害怕對方占便宜,勝過害怕自己吃虧。於是,其權可漸削也。

嬴政聽言,陷入沉思。嬴政問道:郎中令之職非同小可,萬一弄假成真,魚未釣到,反賠了誘餌,該當如何?該當如何?

第三節當斷必斷

嬴政急切發問,李斯從容作答。夫謀事者,先慮敗,後慮勝。眼下隻是讓蔡澤裝病而已,萬一嫪毐和呂不韋分出勝負,達成默契,共推一人選,此事仍有挽回之餘地。隻需宣稱蔡澤得名醫診治,病情痊愈,可複職視事,則嫪毐和呂不韋空鬥一場,仇怨加深,卻也隻能無功而返。蔡澤可得重為郎中令,我王羽翼無傷毫發。

嬴政點頭,輕輕說道:可。

在《三國演義》第十八回裏,郭嘉說孟德公,袁紹有十敗,而孟德公有十勝。其中有言:紹多謀少決,公得策輒行,此謀勝也;毛宗崗對此評道:此袁、曹第一優劣處。毛宗崗此評大是。

技多不壓身,謀多亂人意。故商鞅說孝公,成大功者不謀於眾。百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持百謀而莫決,不如得一謀而急行。選擇太多,有時還不如別無選擇。

嬴政是王,高高在上的王,他雖然隻有二十歲,卻已經不能拿自己的年齡來當擋箭牌。作王,就意味著不能耍賴,不能找借口。李斯隻需要提出建議,而他卻要承擔所有的後果。所有的行為都由他發生並最終跌回於他。他必須有決斷的魄力和買單的勇氣。徐誌摩有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而嬴政所呈現在李斯眼前的,最是那一點頭的果敢。

嬴政認可了李斯的計策,又道:“此事即為先生倡謀,但憑主裁,勿誤寡人大計。”

鏡頭再次推近李斯的麵孔,李斯抬頭凝望遠方,似在沉思,又似在向往。鏡頭逐漸虛化。是的,這是一個幻想鏡頭。接下來,鏡頭切回郎中令府。

且說蔡澤驚聞自己被秦王廢黜,心如死灰,隻覺再無顏苟活人世,乃拔劍自刎。李斯急上前奪劍。兩人胳膊纏繞,相持不下。

蔡澤叫道:“蔡澤即見棄於秦王,留此身何用?但求一死,以自明誌節。蔡澤盡忠秦室,自認有功,今無端罷去,蔡澤焉能忍辱偷生,徒為今人後世笑!”

李斯好言勸道:“一死雖快,卻無補於事。且從長計議。”

蔡澤大笑道:“當年梁人唐舉為蔡澤相麵。蔡澤問壽,唐舉對曰,從今以往者四十三歲。蔡澤謂禦者曰:吾持粱齕肥,躍馬疾驅,懷黃金之印,結紫綬於要,揖讓人主之前,食肉富貴,四十三年足矣。自唐舉相麵至今,已逾四十年也。蔡澤此生已足,死而何憾!”說完,蔡澤一使勁,又要抹脖子。

李斯打心眼裏想鬆手,任蔡澤死去。蔡澤啊蔡澤,當年我在你手下的時候,你可是把我往死裏整。倘論起春秋複仇大義來,我第一個要複仇的人就是你。如今你想要抹脖子了,那就抹吧,我樂得看好戲,才不來攔你。你自戕了,最多也就告我一個不作為。

然而,想象終究隻是想象,現實中的李斯,卻不得不違心死命地拽住蔡澤的手。蔡澤不能死,至少現在還不能死。他活著,嬴政就多條退路。李斯拽了片刻,感覺到蔡澤也好像並沒有用盡全力,似乎他更像是在演戲,並非一心求死。既然如此,那就好辦了。

第四節李斯的複仇

李斯畢竟要年輕些,力氣上占著上風。蔡澤在李斯的懷裏掙紮了一會兒,也就從了。李斯於是道:“李斯有聞,為人子者,小杖則受,大杖則逃,不陷父於不義也。為人臣者,有冤則諫,諫而不聽則默,存身惜命,不陷君於不仁也。君賜臣死,臣不敢不死。君未賜臣死,臣不敢不活。今郎中令一劍封喉,棄世輕死,是舍大義而就小節,奮一己之冤屈,而陷秦王於不仁不慈,此非人臣之道也。李斯雖愚,竊為郎中令不齒。”

蔡澤緊繃的身體軟了下來。李斯見蔡澤神情漸漸平靜,也知其死心已去,便鬆開蔡澤,將其佩劍入鞘,放在一旁。

蔡澤長歎道:“孔子曰,老而不死謂之賊。蔡澤老也,既不能見用,又複不能死,奈何奈何!”

李斯像一麵擦得鋥亮的鏡子,貪婪地汲取著蔡澤那悲涼的表情,每一個細節都不想放過。蔡澤的白發、皺紋、眼淚、鼻涕,都訴說著他的可憐和絕望。他生命之燈的燈油已經耗盡,現在是在幹燒著燈芯,那是怎樣的疼痛。李斯心中大笑:這一趟沒有白來啊。最高明的複仇,並非奪去敵人的生命,而是奪去敵人的希望,奪去敵人的夢想,讓他除了生命,一無所有。

李斯將自己的喜悅深藏不露,好心地開解道:“郎中令可知秦王用意何在?”

蔡澤道:其實不知。望先生解惑。

李斯道:李斯也不知。

蔡澤狠狠地白了李斯一眼。心想,好你個李斯,你他媽的逗我玩呢。

李斯不緊不慢地接著說道:“然據李斯推測,秦王於郎中令冀望甚高。郎中令為秦重臣,已曆四世,忠心不二,功在社稷。今秦王年未壯,冠未加,值內憂外患之秋,正該借重如郎中令這般老臣子才是,豈有廢而不顧、自折股肱之理?依李斯看來,秦王此舉乃是以退為進,先貶後賞,以示威於內外,結心於閣下。郎中令隻需靜待佳音,秦王定必別有任用。”

蔡澤早分寸大亂,李斯說什麼他就聽什麼,當下問道:“敢問先生,秦王欲何用於蔡澤?”

李斯笑道:“秦王明視高遠,思謀精深。李斯豈敢妄自忖度。不過,李斯以為,閣下倘複得官,定然比郎中令隻高不低。”

蔡澤睜著一雙昏暗的老眼,接話道:“莫非是相國?”

李斯大笑,道:“此乃郎中令自道,李斯可不曾言。”

蔡澤忽然搖搖頭,道:“如今,呂不韋據相國之位,權高勢重,豈是說廢就廢得的?”

李斯笑望蔡澤,道:“李斯隻聞一女不可二嫁,未聞一國不可二相。”

蔡澤於是轉憂為喜,道:“必如先生言,蔡澤定當厚報先生。”

李斯笑得更加絢麗。他適才對蔡澤說的這一番話,全是臨時起意,胡亂編造。嬴政根本沒有再起用蔡澤的打算。李斯就是要在蔡澤已經絕望到穀底之時,再給他一些虛幻的希望。李斯這樣作的目的,還是為了複仇。

我曾經在某本書上看過一則最為奇特的神話。這則神話說的是,穆罕默德有一座後宮,後宮裏住著不計其數的美貌妃子,每天晚上,穆罕默德都把這些妃子輪流臨幸一遍。而到了第二天早上,這些妃子卻又全都回複處子之身,白璧無瑕地等待著他的再次臨幸。

處子之身,對女人來講,一旦喪失,一般就再也找不回來。而在這則神話裏,妃子們的處子之身卻可以長久保持,於是,穆罕默德就可以讓破瓜重複發生。李斯對待蔡澤,也大抵如此,複仇一次並不過癮,他也要讓複仇重複發生。所以,在蔡澤已然絕望、複仇已經完成之時,他又給了蔡澤新的希望,並讓他活在這樣的希望裏,然後,他將那希望重又奪去,複仇行為得以再次發生。隻要他願意,這樣的複仇可以一直繼續下去,直到蔡澤終於一命嗚呼。

蔡澤自然不知李斯的心思。他正沉浸在對未來的美好憧憬裏。蔡澤喜笑顏開,大聲對李斯道:“先生可有雅興,蔡澤養有寵姬,才貌俱佳,向來秘不示人,今願喚出為先生歌舞一曲,盡先生之歡,肆先生所為。”

李斯推辭道:“禮雲,公庭不言婦女。李斯不敢請。”

蔡澤打個哈哈,道:“不言,不言。隻是賞玩而已。”說完,蔡澤一拍掌,果有絕色妖姬應聲而出。

第五節魚兒咬鉤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且說蔡澤因年老多病,請求辭去郎中令職務的消息一傳開,秦國的政壇頓時變得熱鬧起來。消息是在廷議之時傳出的。蔡澤因為生病,而且據說病得不輕,離死隻差半口氣了,自然不能親自到場。嬴政將蔡澤親筆寫就的辭職申請傳示百官,爾後說道:“綱成君勞苦功高,積勞成疾,寡人心實痛惜之。本欲虛郎中令一位,以待綱成君病愈,重再任職視事。然綱成君病勢已陷深淵,恐有不測,郎中令位在九卿,權高事巨,不可久缺。有功者受重祿,有能者處大官。切望諸公舉賢不避親,薦人不避仇,為寡人善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