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終於,升官了
這一日,嬴政召見李斯。
按照嬴政的習慣,被召見者在見到嬴政本人之前,根本不可能知道此次召見的目的,因此也很難作任何有效的準備,是福是禍,隻有在見麵的那一刻才會揭曉。
李斯原以為這隻是一次尋常的召見,嬴政隻不過想聽聽他彙報工作而已。等到了宮殿,這才發現有些異樣。偌大的宮殿,隻有嬴政一個人在。
嬴政坐於幽明之中,四周廣闊而安靜,地上有青灰的光線漂浮遊弋。這個年輕人身上似有一種天生的光芒。隨著年歲漸長,光芒越發強烈,讓人目眩神迷,不能直視。這樣的人,不可能被擊敗,更不可能被控製。
嬴政孤獨地撫摩著他心愛的長劍。在那不可言說的姿態之間,透射出神明般的偉岸魔力。李斯每次麵對嬴政,都感到一種被照耀的幸福,並產生崇高的衝動。在李斯眼中,嬴政屬於人間,卻又遠高於人間。
話題從無意的閑談開始。
嬴政以指彈劍,有清越之聲,經久方息。嬴政目注長劍,麵有傲色,道:“以長史之見,此劍如何?”
李斯不解其意,隻好先以套話敷衍道:“吾王之劍,乃國之利器,非臣所敢置評。”
嬴政瞥了一眼李斯,似有不滿,又道:“寡人嚐聞,天下之劍,有三分之說,長史可知乎?”
李斯這時才品出些味道來,嬴政是在試探自己呢。於是說道:“臣聞諸莊周,劍可三分,乃天子之劍,諸侯之劍,庶人之劍也。”
“何為天子之劍?”
“據莊周所言,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衛為脊,周宋為鐔,韓魏為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常山,製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乃天子之劍也。”
嬴政歎道:“莊周之言,不亦善哉!”
李斯道:“不然。莊周所言天子之劍,終為有形之物,非足以久恃也。”
嬴政一驚,道:“以長史之見,天子之劍又當如何?”
李斯微一沉吟,道:“臣以為,天子之劍,其要在不可見。無鋒而利,無鍔而剛,無脊而固,無鐔而威。天子穆穆,至高至大,方地為輿,圓天為蓋,其劍耿介,倚天之外,用則人不知,藏則人莫覺。無行無跡,無時無地,高懸如日月,不移如星辰。此劍上秉天意,下治萬民,持此以問天下,惟天子一人而已。”
嬴政默然色動,良久方道:“寡人久居深宮,無人教誨。昔日蘭池宮與長史初晤,始知天子之功。今日有幸,再蒙教誨,乃曉天子之道。長史如不棄寡人,請為客卿。”
此次召見的目的到這時方才揭曉。嬴政要拜李斯為客卿,適才的一番對話,權且當做一次小小的麵試。
客卿相當於是秦王的私人顧問,對國家大小政事,都有指手劃腳的權利。而秦王所作的重大決定,一般也都會先來征求客卿的意見。客卿一職有著優良的光榮傳統,秦國數任宰相都是從這個位子提拔上去的。因此,在朝廷官員看來,客卿完全可以稱為預備宰相。作上了客卿,離作宰相也就不遠了。
第二節名正則言順
李斯作了客卿,等於半個臀部坐在了相位之上。然而,等他真正當上宰相,卻已是二十七年之後的事情。二十七年之後,他已經是一個六十四歲的垂暮老翁了。行百裏者半九十,仕途何嚐不是如此。官位越高,再往上爬就越難,所花時間也越久。李斯從布衣爬到客卿,隻花了七年。從客卿爬到宰相,卻用了二十七年。好在,他終於爬到了,抵達了夢想的終點。正如彼得拉克所言:誰要是走了一整天,傍晚走到了,就該滿足了。
張愛玲卻與彼得拉克路數不同,她有一句話:出名須趁早。然而,她出名早則早已,晚景卻很是淒涼,不甚美妙。她過早地到達了人生的巔峰,以至於要用漫長的餘生來歎息追悔。
中國有諺語道:大器晚成。德國也有類似的說法:流傳久遠和發跡遲晚成正比。真正能成大器的人畢竟是少之又少,然而,當感傷年華虛度、一事無成之時,讓自己安靜下來,品味這些諺語,卻也不失為極好的安慰劑。
李斯一早奉召,急匆匆地出門,連牙也許都還沒來得及刷,嬴政卻在毫無半點征兆的情況下,便將客卿之位突然塞到了李斯的懷裏。李斯對此並無充分準備,他陷入長久的驚訝,連禮節性的愉悅也無力表達。嬴政的一向如此,就仿佛是為了追究最大的戲劇效果,總是讓決定突如其來,事先無法猜測,事後隻能接受。
嬴政的思緒,一如其人之神秘,飄渺如空,深藏若虛。聰明如李斯者,也難以琢磨得透。嬴政的心,有如黑暗的山洞。你永遠不知道,從裏麵蹦出來的,是美貌的仙女還是凶殘的野獸。
將自己的念頭秘而不宣,隻在暗中冷眼觀察,是好是壞,都不作評價。而當他向你發動突然襲擊之時,你恍然發現自己業已失去了任何反抗或改正的機會。對普通人來說,這叫陰險狡詐。對君主來說,這卻是統馭藝術。
嬴政君臨著他的臣民,給他們以未知的恐懼。當恐懼與歲月同行,臣民們慢慢領悟到,自己的命運並不掌握在自己手裏,嬴政的一個決定,便可以送他們上天堂,也可以逐他們入地獄。洞穴的幽深,作為一種遠古的象征,讓窺視者不能自拔,難以轉身,甚至上癮。如水的凝望淹沒身體,仿佛卸卻命運之重,逃脫生存之痛。生命的狂喜,源於羔羊和牧人之間的遊戲。
李斯榮升客卿,卻無悲無歡,隻感驚訝。有時候,升官並非好事。他暫時還無心考慮個人前程,他要先來個換位思考,弄清楚嬴政的用意。
客卿並不做決策,但是影響決策。事無大小,客卿都有權過問,而長史的職權卻隻能局限在軍事中的一小塊。對李斯來說,從長史到客卿,並不是一個升官的過程,而是一個正名的過程。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李斯處在客卿之位,便可以理所當然地全麵參與秦國的各種決策,而不用拘於軍事之一隅。
透過客卿一事,李斯預感到,嬴政將開始對嫪毐和呂不韋采取行動了,而自己則是一枚率先弈出的棋子。李斯清醒地認識到,嬴政提拔他為客卿,絕不是因為和他投緣,或者喜歡他的**,而是要借重他的政治才華,以及他和嫪毐以及呂不韋之間的微妙關係。
第三節李斯的擔憂
夫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既為仕途中人,棋子的命運便無可避免,與其在邊角之地默默無聞,不如在中腹高處左右勝負。李斯於是拜謝嬴政,願為客卿。
嬴政大喜。他英俊的臉龐露出孩提般純真的笑容,讓李斯深受感動。仿佛不是他在賞賜李斯,而是反過來他從李斯處得到了賞賜。
嬴政道:“先生既為客卿,當罷君臣之禮,改執賓主之禮。”李斯辭讓不得,隻得順從。禮節的變換,也為接下來的談話創造了必要的條件。君臣之間,高下尊卑,有所不能言。賓主之間,平視對坐,惟求盡歡,自可敞開了吃,放開來說。
嬴政和李斯對坐,一種神聖的氣氛彌散開來,讓局中人也大受感染。兩個人都知道自己是誰,都理解自己的重要性。兩人之間的談話,必將影響深遠,怎能不格外謹慎!
嬴政開口道:“四年之前,蘭池宮之內,寡人有幸得先生教誨,無日敢忘。一統六國,混同宇內,先王尚不敢望此,寡人何德何能,而蒙先生冀望如是之殷。先生當日所言,悉為外事,今寡人年已壯,願以身受命於先生,請先生以內事教之。先生勿辭。”
李斯心想,嬴政可夠開門見山的。我這新官還沒上任,他便開始要讓我點火了。他是逼著我作惡人呀。外事易道,內事難說。今秦國內事紛雜,究其源頭,隻在嫪毐和呂不韋兩人。嬴政非不知情,而仍問之,其意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