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李斯的重大轉折(1 / 3)

第一節暗戰

第二天,秦王嬴政如約召見李斯。一個普通的郎官,受到君主的單獨接見,而且是在鹹陽宮正殿之內,這是何等的榮耀。在這世界上,灰姑娘的童話倒是時有發生,灰小夥的故事卻罕有聽聞。在很多同事眼中,李斯無疑就是個撞了大運的灰小夥。

李斯帶著野蠻的夢想和嗜血的渴望,來到鹹陽宮。這回會麵和昨天在蘭池宮的會麵不同,這是一次正式的會麵,這是一次解謎的會麵。李斯知道謎麵,而嬴政卻知道謎底。

空曠肅穆的正殿之內,隻有李斯和嬴政兩個人。這裏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每一根柱,每一道梁,都代表著秦國的尊嚴和權力。在這樣莊嚴的地方,人不自覺地便會心生敬畏。

換了地方,換了時間,李斯的心情也和昨天大不一樣。昨天,他還是一窮二白,他是抱著必死之心,拚命一搏,當時隻覺熱血沸騰,反而並不覺害怕。今天,血已冷卻,他已經有了希望,有了得失之念,這才覺出後怕來。然而,他想說的話、能說的話昨天都已經一口氣說完。而有些話,同樣具有殺傷力,卻還不到時候說,或者不能說,不敢說。他已經打光了手中的牌,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看著嬴政出牌。

嬴政冷著臉,也不寒暄,道:“聽聞先生曾為相國舍人。”他的口氣平淡而自然,隻是在簡單地說出一樁事實,並沒有任何傾向或感情。

李斯這才醒悟,為什麼昨天聊得如此投機,嬴政都沒有當場拍板,給他一官半職。原來,昨天晚上嬴政調查他的底細去了。李斯又喜又憂。喜的是嬴政想要用他才會去調查他。憂的是,和呂不韋的關係,曾經是他仕途上的助力,現在卻很可能成為他仕途上的阻力。他心裏犯嘀咕,嬴政到底知道他多少底細?他是應該選擇坦白從寬還是等著抗拒從嚴?如果將呂不韋比作他的舊愛,嬴政比作他的新歡。要得到新歡的心,他就必須和舊愛徹底地劃清界限,絕對不能有半點藕斷絲連。嬴政啊嬴政,我的心裏隻有你沒有他,請你相信我的情意並不假,我的眼睛為了你看,我的眉毛為了你畫,從來不是為了他。

李斯道:“臣為相國舍人兩年有餘,日夜所思,為大秦而不為相國。如今忝為郎官,為吾王執鞭喝道,於願足也。”

嬴政道:“寡人年齒未壯,國事全仗相國,先生為相國舍人,也算是在為國效力。”嬴政這話,明顯是假話套話,句句都暗藏機鋒,有試有探。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在此得到了完美的體現。嬴政能一直容忍呂不韋?李斯絕不相信。嬴政現在還不是時候反擊,隻能忍耐等待,對呂不韋縱容佯從,絕不會輕易暴露自己要對付呂不韋的意圖。李斯知道,和嬴政說話,可得多加十萬分小心。在嬴政麵前,不僅不可強間呂不韋,就連順間也不可以。最好就是裝做對嬴政要對付呂不韋的心思一無所知。一旦捅破了這層窗戶紙,暴露了嬴政心中這不可告人的秘密,則嬴政很可能便要殺他滅口。

李斯道:“相國終是相國,王方是國。為王效力,才是為國效力。”

嬴政又道:“寡人聞嫪毐也曾為相國舍人,先生可知此人?”

李斯幾乎嚇出一身冷汗。他怎麼什麼都知道?看來,在呂不韋身邊,定然埋伏有嬴政的人。這孩子確實不簡單。

李斯不敢隱瞞,道:“臣與嫪毐同為舍人之時,頗是親近。及吾王恩賜嫪毐富貴之後,臣與嫪毐已甚少來往了。”

嬴政麵色和緩了些,道:“寡人聞知嫪毐曾數度籠絡先生,均為先生婉拒,敢問為何?”

“臣雖不才,也知嫪毐能有今日,皆賴吾王所賜。臣愛富貴,惟吾王能賜。”

嬴政露滿意之色,道:“昨日一晤,寡人受教匪淺。離間之計,既為先生所教,也願先生為寡人行之。願拜先生為長史。”

李斯拜道:“謝吾王錯信,臣必竭力,不負吾王。”又道:“臣有一事相求,望吾王恩準。”

“何事?”

“臣孤身在鹹陽,妻兒尚在楚國上蔡,已有三年不得見麵。臣欲將妻兒接來鹹陽,從此為秦人,不為楚人。”

秦王於是大悅,欣然應允。

李斯做了兩年多的舍人,大半年的郎官,一直都沒有把老婆孩子接到鹹陽來,在嬴政看來,這表明李斯還存在投機心理,留著兩手準備,並沒有恒心為秦。直到現在,嬴政親口封他為長史之後,這才張羅著把老婆孩子都接過來,表明了他要真正在鹹陽安家落戶,表明了他要全心為嬴政效命,他把老婆孩子接過來,既有享受天倫之意,也有將他們作為人質,借以讓嬴政安心之意。嬴政自然大悅。

第二節長史

從當年決定辭去楚國上蔡郡小吏這個沒有前途的末流公務員之職算起,李斯已經苦熬了整整十一年,其間的艱辛顛沛、心路起落自不必細表。現如今,他總算是苦盡甘來,熬出頭了,他終於在最強大的秦國的中央政府裏作上了官,而且這官雖不是三公九卿,卻也實在不能算小。

那麼,李斯被封的長史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官呢?隻有搞清楚這一點,才能更好地理解李斯日後的仕途遇合。

說起來還真是叫人頭大,在當時的秦國,有好幾種官都同樣地被稱為長史,很容易搞混淆。譬如丞相的屬官中有被稱為長史的,國尉和禦史大夫的屬官中也有被稱為長史的,前後左右將軍其下也置有長史之官。這麼多的長史,名字雖然相同,其職權待遇卻是有著相當大的差別。

到底哪一個才是李斯所封的長史呢?史冊的記載已然不詳。我的推測是,當時李斯所封的長史應該是國尉的屬官,而不是像很多人認為的那樣是相國的屬官。以嬴政的智慧,他是不會將好不容易得來的李斯再送回到時任相國的呂不韋身邊的。而且,從李斯就任長史後的所作所為來看,更可以確定這一點。

李斯就任長史後,主要工作就是:在六國境內開展恐怖活動,幹擾乃至改變六國正常的內外政策。對六國官僚名士,能拉攏的就拉攏,不能拉攏的就暗殺。在李斯的手下,聚集的是一批謀士說客和劍客死士。這樣的工作,必須是軍職者方可擔任。又,隻有國尉和前後左右將軍屬下的長史為軍職。再,前後左右將軍屬下的長史向來是跟隨長官鎮撫邊境,隻有國尉屬下的長史是留在中央政府辦公,因此,李斯所封之長史,當為國尉屬官,其秩千石。

當時的國尉之位空缺已久,李斯連名義上的長官也沒有,隻用對嬴政一人負責,行動起來更是得心應手。關鍵是,李斯這個長史是正職,是一把手,在自身職責範圍內,他有獨立決定權,不用和旁人商量,更不用擔心別人和自己搶功勞。

從李斯的工作內容可以看出,李斯所主持的這個部門,類似於今天美國的中情局,前蘇聯的克格勃,以色列的摩薩德。通過這樣的類比,不難想象出李斯的重要性和影響力。從某種意義上說,將李斯稱為中國曆史上的第一個特務頭子也不為過。也隻有在這樣的崗位上,李斯才能迅速地表現出他出眾的才幹和膽略,越來越得到嬴政的信任和依賴。

官位是死的,人是活的。長史之位,原本職責並不是這些,這些職權,可以說是嬴政按照李斯的計策為李斯量身定做的。嬴政任命李斯為長史,當是經過深思熟慮。嬴政的政治天賦,在這件事上得到了初步的展現。

第三節童年

道教裏有一種高深的修煉,名為練內丹,修元嬰。所謂陰陽相感慨,精凝成童子是也。據傳,修煉到此一境界者,便可成為真人,能借雲飛去,朝見上帝。如此玄妙的修為,非我所能見,亦非我所能語。然而,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不亦殆乎。

無須修煉,每個人內心裏都已自有一個孩子存在。這個孩子,安靜而無助地待在我們的內心,等待被愛,等待被寵,等待溫柔的撫摩,等待睡前的呢喃。他不會隨著我們的年歲增加而長大。就算你已是百八十歲的老頭或老媼,這個孩子卻依然年幼得不行,他獨立在時光之外,他是長不大的彼得潘。這個孩子,珍藏著我們神秘的童年。他是靈魂和情感的源頭,沒有受到汙染和破壞。因為他,我們懂得了愛和被愛,因為他,我們選擇了愛和被愛。

我們時常能夠感受到這個孩子的存在。我們的諸多行為也表明了這個孩子的存在。再凶惡再難纏的人,也許他們真正需要的隻是一個擁抱,一句說話:“乖,不要怕,我帶你回家。”他通過幹壞事來逃避內心的孩子,來否認內心的孩子,希望能和童年一樣遭到懲罰,對孩子來說,懲罰和愛是連在一起的。俗話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話,反過來同樣成立: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孫悟空是個特例,他沒有童年。他從石頭縫裏蹦出來時就已經是一隻成年公猴。在他的內心深處,從沒有一個可愛的小猴存在。所以,他注定是隻有缺陷的猴,他沒有愛。他也不會愛。在這一點上,吳承恩的描寫是深刻而準確的。

嬴政已經十六歲了,他和同齡人比起來,明顯早熟許多。險惡的環境,逼迫著他快速成長。他已將自己的童年拋在身後。但是,他卻無法擺脫內心裏的那個孩子,他窮盡一生也不能將其抹去。

那是怎樣的一個孩子?出生不久就被自己的父親拋棄,和可憐的母親相依為命,像乞兒一般遊蕩在邯鄲街頭,衣衫破舊,食不裹腹,受人欺負卻又無力報複,沒有希望,沒有夢想。九歲那年回到了鹹陽,回到了他父親身邊,然而他依然感受不到父愛,他既非父親的獨子,而父親又忙於政事和房事,難得和他相聚,他十三歲那年,父親作為一個陌生的男人,永遠離他而去。不僅如此,到鹹陽之後,他連唯一的母愛也已失去。母親同樣沉迷於宮殿珠寶和床笫之歡,再也不會像當年那樣,把他當做自己在這世界上僅有的寶貝,當他受到委屈,用溫暖而修長的手指為他擦去眼淚;當他困乏時,把他抱在懷裏,唱著好聽的歌謠,哄著他慢慢睡去。

盡管嬴政體內的那個孩子,依然饑渴而無望地期盼著愛,但他卻已是將自己打造成冷酷而堅強。他越來越多地占有世界,卻也越來越少地得到愛。天破猶可補,一顆受傷的心卻永遠無法複原。嬴政從缺乏愛,到抵製愛,再到否認世間有愛存在。

第四節夾縫

缺乏愛,對普通人來說隻是一己之傷痛,沒人關心,沒人在乎,他隻能在暗夜孤獨地舔著傷口,徒勞地欺騙著自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一切都會好的。他的力比多向內蔓延,以傷害自己為樂趣。

但對帝王來說,缺乏愛,他的力比多卻是向外張揚,在帝國的身上發泄轉移,整個國家都被迫聆聽他的呻吟,承擔他的不幸,接受他的抗爭。

對嬴政來說,無物不可得,惟一愛難求。他已是無上的王,誰能愛他,誰敢愛他,誰有資格愛他?他體內的孩子,永遠得不到擁抱,得不到安慰。孩子在他的心裏流著眼淚。這使嬴政產生了強烈的幻覺,仿佛他從來也不曾長大,他並不是住在鹹陽宮殿裏尊貴的王,他仍然是那個可憐的流浪乞兒。

他害怕心中的那個孩子再度成為現實,奪走他現在所有的一切。他無時無刻不處在這樣的心理危機之中:也許當他某天醒來,突然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邯鄲街頭,一無所有,任人欺辱。這個嚴重的心理危機,直到他把趙國滅掉、把他幼年的所有仇人全部殺光之後才得到解消。

此時的嬴政,少信善疑,極度缺乏安全感。要獲取安全感,他便必須讓自己強大起來,消滅所有對他構成威脅的人,直到讓自己天下無敵。因此,他和呂不韋之間必有一戰。就算呂不韋沒有造反的心,但他已經擁有造反的實力,嬴政作為君王,就必須隨時都作最壞的打算。對他來說,和呂不韋這一戰來得越晚越好。他需要爭取時間,培植壯大自己的實力,但同時,又要保持低調,不至於過早驚動呂不韋,以防他狗急跳牆。更何況,他的敵人,除了呂不韋之外,還有一個嫪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