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王宮,我去了校場,幾年前,碟在那兒為我送行。那天我一直不敢看她,卻真切感受到她的眼光在我臉上遊走,每到一個地方,都像刀一樣劃開一個傷口,我的眼淚灼得這些傷口很痛,她輕得像是呼吸一樣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你什麼時候回來?我的眼淚忽然加快了速度,我也在問我自己,我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我椅在布滿青苔的牆上,在記憶的荒流裏獨自憂傷,感覺眼睛很酸的時候,身後傳來一串猶豫的腳步聲,我轉過頭,待看清對方時,眼神一下失去了所有力量,柔軟得快要化開,四處流淌,我感到對方的眼睛裏也是一片濕潤。
是你嗎,殤。
碟的聲音顫抖著,像是來自遙遠的呼喚。
是的,公主。我努力克製,才沒使情緒失控。其實我的眼淚早在心底泛濫。
我們隔著兩步遠的距離站著,她穿著淡藍色的長袍,頭發快要垂到了地上。思念了這麼多年,我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連最簡單的問候都被不斷上湧的酸楚替代,纏繞住我的咽喉。碟開始嗚咽,淚水在淡藍色的絲綢上擴散得很快,她的衣襟很快變了顏色,並沉甸甸地墜落下來,露出她潔白的脖頸與肩胛。
我回來了,我說,碟,為什麼你不說話?
碟抿著嘴唇,這是往下咽眼淚的一種姿勢,也使她說不出話。她的雙肩起伏得很延續,像是永遠都不能停下來。
我知道你要是回來了就一定能在這裏出現,所以我每天都到這兒來。
對不起,這麼多年以後我才回來。
還會走嗎?
我想起給王的那個承諾,說,我就要出征了。
碟的身體明顯得搖晃了一下,聲音也是搖晃的:去哪裏?
攻岐。
4
碟一直在看著我的眼睛,當她提到岐的時候,我眼睛裏流露出來的仇恨沒能躲過她的視線。
你恨岐嗎?
我點點頭說,逝殺了我的父親。
碟的眼神忽然平靜下來,剛剛還在她臉上的憂傷與激動雜糅的複雜表情全不見了,像是洶湧的大海忽然之間丟失了所有風浪,她緩緩開口說,你父親是我殺的。碟在說這句話前就已經想象出我聽到時內心的痛苦,所以她又說,殤,你殺了我吧。她傻傻地以為那樣我會好受一點,這句話使我再次遭受了巨大的創傷。
碟閉著眼睛,柔弱得讓人憐惜。
我離開了校場,眼淚迅速幹涸。
父親,我說過的,我一定要為你報仇。
5
王很快就把三十萬兵士交到了我的手上,他是想能盡快攻下岐。我對王說,王,我要自己點將。王問,為什麼?
我需要將士的絕對配合。
我把“絕對配合”這四個字說的特別響亮。
王沉思了一會兒,他看著我臉上的表情。
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好,王說。
我下跪拜謝,忽然有眼淚滴落在地上,被淚水占濕的地麵裏閃現出碟的臉龐,我猛地搖了搖頭,影象消失了,淚水的痕跡也在空氣裏蒸騰無蹤,心裏卻劇烈地難過起來。
信昨天就送到岐了,為確保萬無一失,我決定與岐聯合,雍還留守著二十萬的兵力,如若我先攻岐,那就絕沒有破雍的希望了。
冬天很快就要過去,視野裏再沒有沉甸甸的雪花,直到下一個冬季到來。
6
王聽到我造反的消息一定會很吃驚吧,其實我自己也很吃驚,不過宿命就是宿命,誰也預見不到,也改變不了。
跟隨我的將士都是和我一起鎮守邊疆的,他們恨王,恨他把他們貶謫到那麼偏遠荒蠻的地方,他們也怕,怕再回到冰天雪地裏去。所以我說,我們攻下雍吧,他們都答應了。
我又去了幾次校場,一次也沒有遇到碟,或許知道我回來後她就再沒來過。因為一段惦念已經有了答案。莫名地我特別想見一見她,我能預感到,這或許是最後一次。
戰鬥比想象中的簡單,王真的很信任我,把雍最精銳的軍隊交給了我。留守的將士很不堪一擊,我們強大的戰鬥力以摧枯拉朽的氣勢衝毀了雍精心營造的防守,離京都越來越近了,身後濺滿鮮血的土地越來越廣闊,許多亡靈四處遊蕩,淒慘地嗷叫著,我能聽見。
我能聽見,聽見他們被同伴殺戮的悲傷的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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