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的二十萬大軍就駐紮在岐的東北邊境上,那裏有五萬岐軍駐守,我迅速從東部和東南部的防線上調集了三十五萬的兵力趕赴東北,一時間,東北邊界劍拔弩張。岐從來就不畏懼浩浩蕩蕩的撕殺。碟離開那天下的雪一直持續了三天。
第一場戰役在半月後的清晨打響,當時岐東部和東南部的援軍剛到東北邊界,沒有片刻休息就對彭的大營發起猛攻,彭軍明顯不適應岐的氣候,被殲五千餘人,一下子退出五十裏。建國三百年了,岐還從沒受過其他諸侯國的欺侮,這場對彭的戰爭完全是一場暢快淋漓的炫耀,炫耀著岐幾百年來所向披靡的武力。我詢問逝他所要的結局,滿以為他隻是想把彭軍趕出岐境,他卻指著彭都的方向,淡淡地沒有任何表情地說:攻下它。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那是太陽升起的地方,是他母後的故裏,是他舅舅坐擁的王朝,是曾經大湯最不可一世的都城,現在逝手指輕輕一揮,它便要隕落,一定的。
彭軍幾百年來養尊處優,加之岐殘酷的嚴寒,早失去了幾乎所有的氣勢和戰鬥力,而岐軍卻因為情緒裏夾雜著憤怒而愈戰愈勇。馬嘶,衝殺,呐喊和鮮血的噴薄而出一時間成了主題。
我還一直思念著碟,從她離開岐都的那一天思念就開始沉淪,變得無可救藥,這使我無法對戰爭做出精細的謀篇布局,於是一味地命令岐軍猛攻,猛攻,邊境的雪一次次被染成紅色,彭軍瑟縮著退出岐,以為可以喘口氣,而岐軍並未停下攻勢,這下彭著慌了,衝天的喊殺聲開始在彭的大地上響起,岐的喧囂已逝,靜謐像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籠罩下來。
彭幾乎齊集了全國的兵力,殊死抵抗著,然而城池還是一座接一座地淪陷。
夜深人靜的時候,逝總是對著祭壇的方向默默不語,一個侍女站在他的身邊,她的名字叫諾。岐的大軍快接近彭國都城的時候,彭君派人來求和,逝不接見使者,殺了他所有隨從,使者孤身一人跪在大殿前的雪裏,仰天大哭,不肯離去。逝說,你傳話給你們的王,讓他親自來。
其實隻要彭君一出現在岐境,之前的任何事都可以當成沒有發生。我想逝是想讓彭的國君來看太後一眼,然而彭君最終還是沒有來,岐的大軍在彭都的城外等了一個月。其間我隻提醒過逝一次,等春天一到,戎族會讓戰火在岐的每一寸土地上燃起。
逝對我說,那我也願意等,現在你為我擬一道旨。
王盡管說。
我要納諾為妃。
我點點頭,退出大殿,逝真的已經忘了碟了嗎,他真的不知道碟在他手上留下的印記代表著什麼嗎?
岐的軍隊開始猛攻彭都,下令攻城的那個傍晚,逝哭著說,舅舅,我給你機會了,為什麼這麼多年你都不願來看母後一眼呢。
偌大的彭都亂作一團,飛矢像傾盆的雨。
同一刻,逝在祭壇上娶了諾,天下皆知。
彭將整座城門用土石封堵起來,苟延殘喘。
在冊封儀式上,我看著逝用有紅色印記的手輕輕撩開王妃麵前的珠簾,對她微笑。古籍裏記載,紅色是命中注定的意思,知道這一點後,我不再抱怨。
3
彭都的陷落宣告了曾經最不可一世的王朝的落幕,在岐軍攻入王宮之前,彭君已經被叛軍吊死在大殿之上,高高的絞刑架上掛著彭君臃腫的身體,他花白的頭發在風裏舞動得無比淒涼。彭都內屍體堆積成山,一片哀鴻,凝滯起來的血液,像一條深紅色的地毯,在大街小巷裏恣意蜿蜒,寒風之中,無數無家可歸的人躺倒在大雪裏,他們或凍死或餓死,然後等待著在一把大火裏灰飛煙滅,這個世界,他們仿佛從沒有來過。
攻陷彭都的消息傳到岐,舉國歡慶,唯有逝一人默默不語,他在大殿的頂端坐了一夜,清晨,他下令處死那些等待犒賞的叛軍,厚葬彭王。那些叛變的人似乎到死都不明白為什麼最後會被處死,他們忘記了一點,彭君是逝的舅舅。
逝攻彭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這場戰役,岐損兵十萬,折將一百,而彭的五十萬大軍全軍覆沒。戰爭結束後,岐軍疲憊至致,而這年的春天卻提前到來,大雪消逝得有點浩浩蕩蕩。戎的號角聲一番沉寂之後若隱若現,失去強大武力作後盾後,這聲音使我像在荒原裏聽見狼嗷一樣毛骨戰栗。
在積雪還能抵擋一陣的日子裏,逝開始與王妃諾整天尋歡作樂。戎人一直窺看著我們與彭的戰鬥,也知道岐現在虛弱得像一隻羔羊,所以他們不會等到大雪完全消盡。
我也似乎忘卻了即將到來的災難,腦海裏不斷湧現出碟的樣子,唯有她能使我平靜,使我在看著積雪一點點消盡的時候還能思索岐接下來會有什麼樣的命運,我也一直在思索著我自己的命運。
每天一次的上朝改為每周一次,期間任何人,包括我都不準進宮,否則以謀逆罪論處。夜裏王宮內燈火輝煌,歌舞升平,站在宮門外,我淚流滿麵,不知道這樣的日子究竟還能維係多久,巍巍岐國,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危急過,也從來沒有如此這般浮華。
離開王宮,我來到祭壇,把守的武士為我敞開一條道路。太後的遺體靜靜地躺在寒冰裏,我本來是要向她訴說岐即將麵臨的不幸,卻在一刹那間覺得她與我夢境裏的母親竟如此相像,為什麼,這是為什麼?我失聲痛哭,身後傳來一串腳步聲,這麼孤獨寂寞的聲音,即使不回頭我也知道是誰。
果然是逝。
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王。
涉,你起來吧。
逝的聲音一下子像蒼老了幾百歲,他看著太後,淚流如注。
王還在為滅彭而內疚嗎?我問。
逝搖搖頭。
我不敢再問什麼,立在一旁,看逝的眼淚一滴滴落在地上,與冰麵凝結在一起。所有語言仿佛都如同逝的眼淚一樣凍結了。
…… ……
我要親征戎族。
晃晃惚惚中聽見逝這麼說,那時天際已經出現一絲暖味的色彩,已經過了一夜。
岩……
請王三思,請大王三思。
我猛得跪在他麵前,雙手伏地打斷他的話,我很清楚逝親征意味著什麼。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涉。
那就請王收回成命,我說,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我擔心逝會一意孤行。
你不要勸我了。
請王為岐考慮考慮。
我早想過了。
那王您還……
隻能這樣。
逝的口氣並不決絕,但沒有挽回的餘地,我聽得出來。逝扶起我,我看見他眼裏的憂傷,才忽然明白,他一直處在被親人背叛的痛苦裏,眼神過早地枯萎了。
以後別再叫我王好嗎,涉。
我含著淚點點頭。
逝緩緩走出祭壇,他披散的頭發裏夾雜著和雪一樣的顏色,潔白的長袍在無風的清晨,不再翩躚。
4
戎人果然沒等到積雪完全消盡就點燃了戰火,這個機會他們等了幾百年。逝在都城裏召集了整個岐的兵力,他現在完全無視其他諸侯國的威脅,並不是他忽視了這一點,隻是他知道被戎打敗他將沒有臉去見他的父親和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