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已經喜歡上她了。她叫碟,雍的長公主,容貌傾城。我並非因為她的樣子才喜歡上她,被她吸引的,是她身上那股憂傷的氣質。她似乎並不願嫁給逝,我不知道那股淡淡憂傷是否原於此。
從鎬京回岐的路上我的身份是公子逝的一個近身護衛。逝從沒和我談起過碟,一路上他都處在深深的思索之中,隻是偶爾會看著一個叫諾的侍女,目不轉睛。
連逝都不能輕易看碟一次,我也隻能每天對著她的馬車,若有所思,這在以前是從沒有過的事,因而有段時間,我覺得愧對岐的王族。王的屍體還留在鎬京,鎬京薄薄的雪覆蓋著他低矮的墳塚。逝一直把父親的死歸罪在雍的頭上,或許他因此不愛碟。
漕死了,死前受到劇毒和利刃的雙重襲擊,致命的是前者。打一開始我就知道是誰下的毒,除了她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但我保存了這個秘密,我沒有證據,而且,我看得出,她有她的苦衷。毒的用量明顯不夠,碟並不願漕死。
當漕的屍體在一場清冷的火裏灰飛煙滅後,不知道碟有什麼樣的想法。那天她沒有出席漕的火葬,當然不是因為害怕火海裏的漕會突然醒來向她索命,她隻是怕表現得不夠自然,讓逝看出端倪,不來的理由很簡單:冷。逝譴人送去了他的風衣,把風衣解下的那一刻,逝的表情沒有任何改變,嚴峻得和冰雪一樣。
回到馬車內,逝問我,會是誰下的毒,又會是誰刺了那一刀。
我說,是雍王。
那涉你的意思是說,漕是自殺的?
我不說話,其實雍王沒必要讓蝶卷進來,他完全可以逼漕自殺。
現在真正威脅,隻在刺那一刀的人,其他一切都可以忽略,所以我對逝撒了謊。
沒有想到第二個死的竟然是太後。太後死於毒死漕的那種劇毒,她眼裏噙著一顆淚珠,這使我想起一個夢境:一個大雪紛飛的夜裏,有個魁梧的男子抱著我推開一扇又一扇厚重的大門,身後的建築被掩埋在夜色與飛雪裏,濃重的陰影像是橫更著的山丘,在淒冷視域裏,一個女子跪倒在地,眼睛裏噙著一顆碩大的淚珠,一晃,流淌成一條晶亮的線,在雪夜裏閃爍,我冷得連抬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沉沉地睡去。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想起這個經常出現在深夜的夢。
逝從沒愛過碟,從沒有,在岐與戎的戰爭因為大雪和酷寒而不再那麼殘酷尖銳的時候,逝依然整夜整夜呆在大殿裏,他寧願孤寂著,也不願去看碟一次。
涉,你說漕死了,雍為什麼一點動靜也沒有。
是因為碟吧,我說。
逝反複看他的手指,登基大典之後,他的手指上多出了一塊紅色的印記,像一朵盛開的紅梅,攀爬其上。
是碟的眼淚灼燒的,逝說。
我在記憶裏搜索,紅色到底表示什麼呢?
太後的遺體用寒冰封藏在祭壇裏,等候迎回逝父王的遺骨一同下葬。
從碟的寢宮回來後,逝一直避不見人,不吃不喝,兩天後召見我,我看見他穿著一襲百袍癱坐在大殿的地上。
下跪,說,王,您要召見我?
涉,你說我要怎麼辦?
是關於王後吧,我要殺了她。
萬萬不可啊,王。
為什麼?
我們還不確定究竟是不是王後下的毒。
逝忽然哭了,哭聲幽咽得像風從罅隙裏穿過。
明天就遣送她回雍,逝說。
或許真不是王後的錯。我說,要是被遣送回國,碟一定會覺得比死了還要難過。
什麼都不要說了,明天就派人送他回去,我不想再看到她。
王!
你出去吧。
或許做到不殺碟,已經是逝最讓步的抉擇。我不好再說什麼,畢竟死去的是他的母後,那份缺失親情的痛,外人是無論如何都無法體會到的,況且他是王,有至高無上的尊嚴。
岐的王族從此隻剩逝一人。
2
看到碟的時候,她正披散著頭發,看上去好久沒有梳妝打扮了。桌上放著一動未動的食物,我心裏一陣難過,說,給王後拿新做的飯菜。
不用了,大夫。
她說話的聲音比風還輕。
王後要保重身體。
告訴我,我還是岐的王後嗎?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
告訴我,陟涉。
至少現在您還是。
碟不說話了,眼淚簌簌地落下來,她抬頭看著我,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宛若白綾纏住我,無辜得快窒息。
真的不是我做的,真的,你願意相信我嗎,碟說。
我點點頭。
王後,對不起,我不能為你找出那個凶手。
碟似傻非傻地笑著,看到她這樣,我有想哭的衝動。
明天您將被送回雍國,我說,聲音膽怯得像在撒謊。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我看見碟的眼神明顯暗淡下去。
我想不出安慰她的話或許什麼都不說就是最好的安慰。沉默的時候,碟變得特別安靜,和雪停後的大地一樣。
我陪著她一直到第二天黎明的來臨,窗戶上斜斜地漏進第一米陽光的時候,門外想起了馬蹄和雪被踩亂的聲音,像哭泣,前者號啕,後者哀怨。
逝在一隊武士的保護下推開門進來。
王,我向他行禮。
逝徑直走,沒有理會我。
碟轉過頭看著逝,一動沒動,眼神似鏡一般的平靜。
告訴我,最後一味藥是什麼?逝的聲音很凶,但顫抖著。
碟搖搖頭。
逝猛得揮了揮長袖,轉身離開。
一個武士跑到碟的麵前說,王後,王請您上車。
碟看看我。我藏在眼睛裏的無奈她應該看到了吧,其實無奈的背後還蘊藏著暗暗洶湧的眼淚,在她跨出宮門的那一刻,奪眶而出,浸濕了所有記憶。
逝在想什麼呢,麵無表情。
啪,一聲清脆的鞭響,四匹戰馬齊齊邁開步子,踩踏起一場雪霧。
馬車的簾子一直沒有被撩開,我迫切得想看碟最後一麵,腳下卻挪不動半步。
逝看著漸行漸遠的車隊,對我說,彭對岐宣戰了。
我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為什麼?
你知道的,逝說。
碟快要在我視線裏消失的時候,又降下大雪,我清楚這場雪要是能延續到明天傍晚,戎就不得不停下現在的攻勢,不然來年雪消,又會成為祭祀岐陣亡將士的祭品。與戎的戰爭一旦停歇,岐的戰鬥力決不在任何諸侯國之下。紛亂的思緒讓我再沒有心情好好思忖這次戰事,我看著碟消失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裏,對逝說,那就請王攻彭。
那就請王攻彭……
這句話響徹殿宇。
我等的就是大夫這句話。
逝,你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怯懦的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