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走到天子允的麵前,我剛欲下車行禮,允說,外麵酷寒,公主不必行禮了。我稍稍撩開窗簾,看見逝正和允說著話,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收回視線時,掃過他身邊的那個女子,忽然間驚悸於她的美,她的穿著打扮是婢女的樣子,神態氣質卻完全和出身於帝王之家的公主一樣。漕告訴我,那個女子叫諾,隻是一個婢女。我心裏暗暗說,不是,她決不隻是一個婢女,她擁有比我更高貴的氣質,而我,已經是湯最強諸侯國的公主了。那天漕在我的對麵坐下,他說,諾隻是一個婢女而已。我點點頭,遞給他一杯茶說,大夫請用。漕的樣子讓我想到了殤,我手一抖,晃出一些琥珀色的茶水。
公主小心,漕說,他接過我手裏的杯子,一飲而盡。
我不必擔心,藥力要一個時辰後才會表現出來。
漕說,公主,恕臣鬥膽說一句,其實,殤一直都思……
好了,不用說了,你可以退下了,我朝他揮揮手,把臉背過去,漕一定以為我生氣了,其實背過臉去,隻是不想讓他看到我眼睛裏開始搖搖欲墜淚水。漕躬著身退出去,他一走,我的眼瞼就再也負擔不起淚水的重量。到現在我都不明白,父王為什麼要殺他。第二天我裝作召見漕,我知道漕是不會來了,這一切隻是為了掩人耳目,果然,逝來見我,告訴我漕死了。那天我一襲紅衣,逝在外麵求見,在我正式成為他的妻子,這是必不可少的禮節。我吩咐婢女讓公子進來,在他進來之前,我迅速擦掉眼裏的淚水,端坐在地毯上。逝的眼神告訴我他有點緊張,搶在他開口之前,我說,是不是出事了?
逝的身體輕微地晃動了一下,很細微,但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確晃動了一下。
公主為什麼這麼問?
是不是漕死了?
逝的眼神再也平靜不了,不過他仍能坐著不動,問,公主怎麼知道的?
我說,我要見漕,公子卻來了。
逝很久都沒說話,他在思考怎麼告訴我漕的事才能讓我相信這件事和他並沒有關係。他說漕是被利器所殺,對於中毒隻字不提,起先,我以為他是在編一個故事欺騙我,後來讓一個侍女去打聽,原來是真的,漕身上果然插著一把刀,據說是隻有戎人才使用的刀。原來除我父王之外還有人要殺他,而且和戎族有關。
漕已經死了,我的任務已經完成,有些事,我再也不願去思考。漕的屍體腐爛得很快,在離岐都不遠的地方,逝為他舉行了火葬,我沒有去,相對於漕的身份,這樣的葬禮太過潦草清冷,當火光映紅了我窗布時,我想起殤,難過得幾欲昏厥。
夜幕降臨時,逝命人給我送來一件風衣,我手撫著柔軟的狐皮,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一切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一切真的就像都過去了一樣,第二天依舊起程趕路。雪越來越大,溫度越來越低,到了岐的都城,陟涉恢複了他岐大夫的身份,我一直都不知道,每天緊隨逝左右的年輕男子就是聞名整個大湯的陟涉。岐沒有準備盛大的迎接儀式,逝說,碟,這隻是因為我父王剛崩,並不是岐國不歡迎你。
我點頭道,這我知道,逝。街上每個人頭上都纏著白色的麻布,氣氛一片肅穆。
我想要諾做貼身侍女,我對逝說。
好,今晚我就命她去侍侯公主。
3
諾來見我的時候,表情怯懦,她對我施禮道,見過公主。她的聲音非常好聽,隻是一直都不敢抬頭看我。明天就是逝的登基的日子,等逝成了岐的王後,我就會是岐的王後,聽說他還在為漕死的事煩惱,忽然間,我很想見見逝,於是吩咐諾去請他過來。不久諾回來了,隻有她一個人回來,她說,公主恕罪,公子說他已經睡下了。我看見她的腿微微顫抖,道,那你下去吧。諾緩緩退到寢宮外,我吹滅燈,一個人坐在黑暗之中,周身沒有一丁點的溫度,我一遍遍地反複想,我會愛上逝嗎,我會愛上逝嗎。會嗎?殤,你說呢。
四更就要起來梳妝打扮,其實我一夜未睡,侍女在外麵等候傳喚的時候,我還是以昨夜的那個姿勢坐著。她們為我卸掉所有雍的裝束,換上岐的打扮,我及地的長發被辮成無數的辮子,並不盤起來,就那麼自然地垂著,落在白色的長袍上。馬車早已等候在外麵,我被攙扶著上了馬車後,四匹戰馬同時喑鳴,周圍響起整齊有力的跑步聲,鎧甲與鎧甲的碰撞聲有撕裂空氣的威懾。到了祭壇,壇下早已經是萬人臣服的場麵,黑壓壓的人群裏,隻有逝一人是站著的,站在紛飛的大雪裏。我走到他身邊,他沒說一句話,看著祭壇之上的青銅鼎。登基儀式正式舉行,陟涉手持岐的法典,隨逝登上祭壇,我緊隨其後,長袍的後擺翩躚在空氣裏,我必須認真地走好每一步,一不小心就有跌下祭壇的危險。我的長發同樣在凜冽的北風裏翻飛,暴露在空氣裏的皮膚被嚴寒奪去所有溫度,手漸漸失去知覺。一時間,我腦海中隻有一個意識:岐的雪,原來是這麼地盛大。
公子逝正式即位為岐的王。陟涉說。
公子逝正式即位為岐的王。這一時刻,仿佛整個世界都隻剩下這一個聲音。
濃密的黑煙竄至半空,像一把擎天巨傘,一股奇異的香氣彌漫在四周。逝的母親端坐在祭壇之上,她就是當年大湯的第一美女,歲月已經侵蝕了她迷人的容顏,所有,一點都不剩,再也看不出當年的影子。我是進入岐王族的第二位異國公主。逝母親的眼神渙散,迷離得如同風雪一般。陟涉看看逝,我就站在逝的旁邊,但他的視線在逝的臉上就戛然而止,並沒延伸到我,他翻開法典,大聲宣讀,我耳朵裏滿是北風的聲音,隻聽清最後一句:
吾王萬歲,吾王萬歲……群臣高呼,氣勢排山倒海。像是一場盛大戰爭的聲音。
殤,我就要成為岐的王後了。
淚水不住往外流。
逝牽過我的手,是那麼溫暖有力,他說,碟,從這一刻起你就是我的妻子了。沒有回應,唯有淚水流出來,汩汩有聲。逝伸過他的手,為我拭去,忽然,冰涼的眼淚接觸到逝的手指時發生了不可思義的變化,他的手指慢慢變成紅色,十年前的那個預言再次複蘇,我驚愕得說不出話。逝也為這個無法解釋的變化吃驚,他用力地揉搓著,紅色反而愈加鮮豔,像一束跳動的火苗。
仿佛我眼睛裏流出來的不是淚水,而是血液,染紅了他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