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她今日在此地的原因。
澄懷喝完最後半盞茶,給說書人打賞了半兩碎銀。
堂內的更漏正好到午時三刻。
掌櫃的在人群中張望了半晌,終於找到一位其貌不揚、看起來三十歲有餘的青衣男子。
掌櫃領著澄懷一路向上走到頂層。
這家酒樓所在,是京城最繁華的四條街市之一,正位於皇城北端,不遠處就是城門,城外就是曾經鶴鳴亭的所在。
登上頂樓後,便能將這條街道的風景,盡收於眼底。
“溫酒醫師,請坐。”二皇子換下了繁複的宮廷服飾,穿了一件白狐裘,越發襯得容顏如玉。
澄懷坐下:“昨日殿下邀約於此,不知所為何事?”
“若是溫酒醫師,心中沒有秘密,本也不必赴約,不是嗎?”他還是淺笑著,斟了兩杯酒,一杯推至澄懷麵前。
“多謝殿下好意,我不喝酒。”澄懷將酒杯推回。
“溫酒醫師,你應該聽過一句話,叫:敬酒不吃吃罰酒。”笑容終於從他的臉上緩緩消散,澄懷此刻才發現,若無笑容的矯飾,這位皇弟的輪廓,實則肖極了父皇年輕時。
或許父皇每當看向他時,就像看著少年時的自己,因此對他如此驕縱。
“我不懂殿下的意思。”澄懷決定將裝傻進行到底。
他從桌下拿出一幅畫,在桌上鋪展開。
“溫酒醫師,看此畫可眼熟?”
澄懷瞥了眼畫,問:“你是何時發現的?”
“若皇姐把這副人皮麵具撕下,我就告訴你,如何?”他搖晃著手中的酒杯,笑得很有幾分得意。
澄懷知道今日赴約,大抵就是如此局麵,如今身份已經被拆穿,再偽裝也不過是徒勞,用手指沾了一點清茶,揭起人皮麵具的一角,利落地把麵具撕了下來。
喻賦終於得見,粉黛不施的一張素淨麵龐,唇色透著大病初愈的蒼白。
他的皇姐自小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傻姑娘,她以身犯險治好了嘉妃的女兒,那盛氣淩人的喻遠歌可絕不會記著她的好。
他指尖在畫上敲了敲:“自我第一次見你,就知道。”
澄懷皺眉:“即便是父皇日日與我見麵尚且不知,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因為,我自小嗅覺靈敏。”他笑著,朝澄懷坐近一寸,看著滿眼戒備的她,突然湊近她肩頸處,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在她耳邊輕聲道:“皇姐身上的香味,我自小便能識得。”
澄懷捂住耳朵,全身都被他方才詭異的舉動弄得僵硬了,趕忙起身離他遠點:“你有話好好說。”
她自小和這個弟弟相處並算不多。除了她出嫁前,因和親的緣故,在國子監蹭了半年的課以外。
小時候,看著怎麼也是暖糯可愛的團子,怎麼一年不到,就長成了這幅黑心黑肺的模樣。
“皇姐,你很怕我?”他委屈地微微蹙眉,好像被她抽身的舉動傷了心。
澄懷眼神複雜:“你,讓我覺得很陌生。”
“那我若變回從前,皇姐就會像以前一樣待我好?”他期待地看著她。
澄懷沉默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事情,讓他產生了這種錯覺。
良久,終複開口:“我並不曾。”
實在要說,她不過是十四歲那年,在禦花園的池塘裏救過喻賦一次。不過實話說,那池水並不深,隻是他被人惡意推下水,心下慌亂,被池底的荷蔓纏住了腳,才掙脫不開。
他聽得如此誠實的話,卻開懷地笑了好一陣,然後平息笑意:“也對,皇姐從來都是,對誰都一視同仁的好。”
她對他的那些好,不過是順手之舉,就如同在路邊救起一隻小貓小狗,於她而言,的確沒什麼好掛心的。醫生哪裏能記得起來自己診過的每個病人?
“我暫時不會拆穿你,不過,也希望皇姐不要再暗中給我使絆子了。”他又好整以暇地掛上那副漂亮的假笑。
眼前人明明笑著,笑意卻透著涼意,就如冬日裏的豔陽,無論看著多明亮,也融化不了世上的積雪。
澄懷不再言語,兩人就如此對坐了半刻。
“說起來,我本也一點也不了解你。”澄懷出神地看著樓下不遠處吵嚷的攤販,遊街的行人:“我們,各憑本心行事。”
“好,好一個各憑本心。”他挑眉,將杯中酒飲盡:“皇姐,慢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