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懷今日傷了膝蓋,行動頗有些不便,便請托江公公給她置了步輦。
她坐在步輦上,好奇地看著不遠處,一襲玄衣,跪在地上的男子。
似乎是察覺到她窺探的目光,這人也微微抬起頭,一雙俊逸卻陰鷙的眼睛,冰冷地回望。
澄懷心下一空,趕忙低下頭,裝作無意之舉。
她認出此人了。
這位就是差一點,就成為自己“同母”同父的哥哥,奚國的大皇子:喻景言。
等步輦走遠一些,她才悄聲開口問一旁的內侍:“方才的貴人,草民未曾下攆叩拜,沒關係嗎?”
“無事,大皇子今日一早,為妻族林氏貪墨一案求到禦前,被陛下罰跪在此,已經一日了。陛下有旨意,誰都不許搭理。”
“如此。”澄懷點點頭。
她這位,隻有數麵之緣的大哥,說起來,他也曾是宮城裏的風雲人物。
喻景言的母妃是南嶺一縣丞家的嫡女,秀女大選時,因才貌雙全被擢選入宮,成為彼時的太子側妃,也曾是深得過恩寵的。
可惜皇帝登基後,她性情良順,終於沒能經得住這後宮裏的明槍暗箭,生下喻景言後,落了舊疾,於他三歲那年,撒手人寰。
這宮廷裏,向來是隻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的。
彼時,澄懷的母後,正於江南被帝王一見傾心,因於湘水之畔相見,便被封為湘妃。
這是傳說裏的湘水神女之名,其愛慕深切,由此可見一斑。
而年幼的喻景言,在為母親守喪的那七日裏,看到的是張燈結彩的宮城,正熱切地等待另一個女人的到來。
皇城裏長大的孩子,在領略到愛意之前,往往都更早地學會,如何去恨。
這位皇兄,在幼小的心智裏,雖尚不知悲慟為何意,卻已經默默地將母親的死,歸因到了這位當時還素不相識的女子身上。
後來,湘妃生下女兒,也就是喻澄懷。
兩人情誼日篤,皇帝欲立湘妃為後,可她多年來膝下無子嗣,於禮法不合,遭到了百官上書反對。
皇帝暗中打算著,從自己的孩子中,選一位並無根係的,記名在湘妃名下,如此就能排除諸多阻力。
而大皇子既是他的第一個兒子,母族也無依憑,正是最好的人選。
湘妃難卻盛情,答應去相看相看這位大皇子。
彼時,澄懷九歲,這位大皇子十四歲。
自母妃去世後,他就被散漫地養在宮中,因無人細心照管,宦官內臣隻每日帶著他在禦花園裏打發時光,太傅的課也是能免則免、能翹就翹。
因為,誰也不對這位未來的閑散王爺抱著任何的期待,包括他的君父。
可在這不為人道的漫長時光裏,父親的冷落,旁人的冷眼,卻讓他對這位深得聖寵的女人,生出越發濃烈的恨意。
澄懷記得,母後那日從蕉淑殿回到寢宮後,魂不守舍地對著鏡子發呆。
後聽陪侍同往的宮人說,那日大皇子看湘妃的眼神,就如同看死仇,那毫不遮掩的恨意,簡直要化作水墨從眼睛裏溢出。
沒幾日,湘妃冒著忤逆聖意的風險,回絕了此事。
而喻景言,就這樣一無所知地,錯過了一個,原本可以一步登天的機會,成為眾人的笑柄。
十四歲後半年,他在京城裏看遍冷眼,十五一束發,沒幾日就向父皇自請戍邊,領了小打小鬧的幾百人,往北去了。
若澄懷當日未曾逃親,出關之前,於情於理,都該要再拜別一次這位大哥。
他雖對她們母女二人心懷齟齬,卻是奚國不可多得的將才,在邊關大小戰役中,功績斐然,當得起她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