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懷診過,緩緩開口:“左關脈短,主肝氣鬱結,氣鬱不暢,則脅肋脹痛,寡食,不欲言。右關沉弦,主肝氣犯胃,胃失和降,中滿腹脹,胃水燒心。”
如此而言,這病雖在體表看似嚴重,實際上卻並非什麼不治之症。
“所以,依汝之見,如何用藥?”帷幔中的聲音響起。
“不知陛下可願,讓草民麵診一二?”澄懷問道。
“好。”一旁陪侍的宮人得令,從兩角掀起帷幔。
肝通於目,目眥發青,正印證了肝氣鬱結的診斷。然而其麵色晦暗不澤,乃正氣大衰,精氣將竭之象。
麵相與脈相,的確不相符。如此說來,便隻剩一種可能。
“可診出來什麼?”皇帝抬起眼,倦怠地開口問。
澄懷低頭作揖:“草民,不敢妄言,還需要請諸位禦醫細細問過之前的病史,才可下判斷。”
“傳,院使李大人、院判秦大人、魏大人,入宮覲見。”
為了不驚擾病人休息,澄懷換了一間偏殿,與諸位大人商議。
母後生前,澄懷在宮裏最常打交道的就是太醫院這幫山羊胡子。
這些人,有的出身於醫脈世家,比如眼前這位李大人,五世為醫,靠著家中的人脈和不傳於世的醫方秘法,一步步高升到行首的位置;有的則是天資卓絕,在民間時已有盛名,這才破格擢拔入的太醫院,比如這位魏大人曾經就是一名江湖遊醫。
初入醫門的學生,尚有膽量用一些猛藥,以求奇效。可是規矩繁多的皇城,給貴人看病,卻是不慎就要掉腦袋的活。
因此太醫院,不論是頂頭的院使、院判,還是底下的禦醫、醫丞,在此處浸淫久了,都逐漸默守一個原則:“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假兼備以幸中,借平和以藏拙。須知,這不是以藥治人,而是在以人試藥。
澄懷時常會在深夜裏回想,太醫院給母親開的那些藥方。可奈何當時她隻是一目十行地草草掃過,藥方中種類極繁,並記不起來具體細目。
行醫之後,對於疾病的直覺比往日更盛。此番她回宮,除了給父皇問診,還想探查母後當年的脈案。
“草民溫酒,見過諸位大人。”澄懷雖對這幾人頗有微詞,仍舊彬彬有禮地打了招呼。
位高權重的禦醫們點了點頭,李禦醫開口道:“需要問的盡管開口。”
“陛下的症狀開始於何時,之前開過些什麼藥,療效如何?”
魏大人撚這胡須,沉吟一會,方開口:“說來,這病怪異得很。陛下向來龍體康健,平日裏最多是年節裏偶爾風寒,三五劑的熱湯下去,便能痊愈的。想起來是,”
他說到此,看了看兩旁的同行,壓低聲音:“說起來還是三月初的一日,陛下正在殿內批折子,那日長公主不知怎麼,突發奇想地帶著先後出宮去了。消息回報回來,先皇後於途駕崩仙逝。陛下聽了,一時氣鬱,急火攻心,一口血噴湧出來,直接不省人事了。”
澄懷沉默,她並不知道這些。
“當日看診的是我,我開的是涼血止血的十灰散:大薊、 小薊、 荷葉、側柏葉、白茅根、茜草根、梔子、大黃、丹皮、棕櫚皮各等份,調服,用了六日,二診時已微微轉好。”
“然後第七日,公主在法鏡寺抗旨不回宮,說是鬧得差點血濺當場,陛下得了消息,更是神思鬱結,兩日滴水未進,第三日太後拄著拐仗過來相勸,這才用過了飯。自此之後就病灶入體。”
澄懷隔著人皮麵具,無奈擦不了額上的汗。這麼說,父皇的病,純粹是被她氣出來的?這也太荒謬了。
這老油頭,診病不行,推鍋的本事倒是一流的。
澄懷又細細問過了其他二人的診方,與下藥的時間,沉吟半晌,終於提筆在紙上寫下藥方。
寫完後,又有些猶豫,三改之後,終於敲定。
“我擬好了,諸位若不放心,也可幫我掌個眼。”
三人湊近,看了看,李院使的麵色竟陰沉下來,盯著澄懷看了良久,才開口:“先生之前在哪裏高就?”
澄懷鎮定自若地回道:“岐軒閣的主人是我師兄,之前在清遠鎮上,診過幾年。近日才入京的。”
“都是同行,我今日奉勸你一句。這病,治不好,你不過是卷鋪蓋走人。若這藥用出個好歹來,你的親友眷屬,可都是要遭殃的。”
眼力不佳秦禦醫看了半晌,仔細從這龍飛鳳舞的字跡中辨認完所開的藥,嘖嘖地開口:“你這方子,也太過狠毒了。”
因為裏麵的確用了許多毒性不淺的藥物。不過她並非胡來,而是以藥理相生相克,此方看似駁雜,卻往往能起奇效。
魏禦醫皺了皺眉,也開口:“這方並非全然行不通,隻是以陛下現在的身體,我看是不能承受。”
澄懷聽完,笑了笑,朝三位禦醫作揖道:“我早年曾踏足漠北與奚國的邊境,知道這些年若不是陛下苦心經營,絕無今日太平世。多謝三位大人規勸,不過溫某身無長物,亦無親眷,左右不過是項上人頭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