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昆侖有雪(1 / 1)

皇後服藥後,澄懷扶著她打坐了一刻鍾。她說感覺丹田竟似有一團幼火,暖騰騰卻不至於灼熱,已覺精神大好,甚至想出去走走。

澄懷帶著她坐上馬車,命宮人帶上布施的粥米,去往城西的回風嶺腳下的鶴鳴亭。

自公主和漠北締結和親之約後,皇上默許了她極大的自由。

或是憐她即將遠走出嫁,再無幾日好光景。無論是不理婚嫁事宜,日日泡在母後的長秋宮熬藥烹茶;還是偶爾偷溜出宮,去街肆上的酒坊大快朵頤。他都默許了,隻是派了兩名武藝高強的侍衛暗中保護。

宮門例行檢查的侍衛長近來已習慣了公主的肆意妄為,三兩句問過去處就放行。

她握住母親因病而略顯枯瘦的手,與之相依偎在這一方小小的馬車內。

離開宮城後,澄懷掀開被玲琅珠玉裝飾得極盡華光的車簾,一陣暖風吹入,夾雜著城道旁百年桃樹的幾瓣落花。

山中閑日月,世上別乾坤。出了這清冷嚴峻的宮殿才知道,世上竟已是仲春時節。

“城西的鶴鳴亭,離山上的法鏡寺不遠,寺中的僧人會在此布施。近來不少地方鬧兵匪,有不少遭難的流民集聚於此。”澄懷向母親解釋道:“女兒想前去布施米粥,也為您的病積善祈福。”

皇後笑了笑,似是並不在意這些。得了仙師一諾,知道女兒終於不必遠行千裏去漠北和親,她終於放下了沉重的心事,長日鬱結的神色都舒展開,看著窗外熠熠的春光。

“人生的最後,還能像這樣與你春日同遊,母後已覺知足,並不奢求更多了。”

“母後,為什麼您從來不曾和父皇提起過這件事?”喻澄懷欲問又止,父皇從不曾知道,母後舍棄了什麼,為了他困守在這冰冷的四方皇城之中。

“提起又如何,挾恩以報?其實有時候單是想一想,我們曾經一起度過的光景,便足以慰藉這十餘年的孤寂。並不是我待他如何,就期待著他也要投桃報李。”皇後目光溫柔,徜徉在過往絲絲縷縷的回憶裏。

她心中並無怨,從始至終都是這樣的。

“或許某一日,你突然就懂了。”皇後說著,神情卻帶著一絲悲哀:”這是天下女子逃不過的課業,但母後卻希望你永遠不懂,有了情,便有了掛礙。”

馬車抵達鶴鳴亭,扶母後在亭中安坐後,澄懷轉身去安排布施的事宜,正撞上法鏡寺的沙彌也在此處布施。為首的一位中年僧侶認出是公主的車駕,合掌遙遙一禮:“阿彌陀佛,長公主安好。“

喻澄懷走近定睛才認出是法鏡寺的慧雲大師,合掌問好:“慧雲大師。”

往年夏季的盂蘭盆節,她都會陪皇祖母來寺中齋戒抄經半月,寺中的幾位大方丈都打過照麵。

跟隨在他身後的是一位年紀不大的小沙彌,眉眼清秀,容貌本不過分昳麗,卻因左眼眼尾一點紅痣,生出幾分男子不該有的嫵媚之感。似被眼前人窺探般的目光灼傷,他不動聲色地往慧雲身後暗退了一步。

“公主又來此布施,公主心懷百姓,是我朝之福。”慧雲大師恭維道。

喻澄懷笑了笑:“正巧方丈你們在此布施,本公主也好偷個懶。”轉頭對掌事的內官說道:“爾等今日皆聽從大師的指派,將帶來的粥米安份例布施,我帶母後登山去法鏡寺祈福。”

馬車上了山,才發現山中還有未融化的積雪。還未行到山巔的寺廟,母親就叫停了馬車,兩人屏退了侍從,往山中的小道走去。

行了四五十步,得見一株白玉蘭,它長在陡峭的山崖上,在這積雪深處,無人欣賞的寂靜地,也兀自地開放了。

皇後雖然有丹藥減輕了病痛,但身體仍舊難以負荷,澄懷扶著她坐在山崖邊的一塊巨石上。幾隻白鷺從山頂飛下來,盤桓在此。

她緩喘了幾口氣,笑了笑:“母後這一生沒有遺憾。元熙,我希望你也不要怨,答應母後,好嗎?”

“元熙答應您,母後,母後,您不要走,女兒還等著您送女兒出嫁,母後。”澄懷扶著她,苦苦哀求,卻感覺到她的身體急劇地涼下來。

“元熙別哭,再為母後背首詩吧,我最喜歡。”皇後緩緩合上眼,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摸了摸澄懷已經哭花的臉。

喻澄懷隻覺得胸腔被一股巨大的悲意填滿,幾欲失聲,卻還是哽咽地背出那首詩:“昆侖之高有積雪,蓬萊之遠常遺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遊其間?”

方才還在為她擦淚的那隻溫柔手,兀地落下。

“母親!”

天地偌大,無母為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