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談中,華傑加問起這裏牧民為什麼這麼貧窮時,幾位頭人恨得咬牙切齒,捶打著地麵詛咒胡哈斯,說都是那個魔鬼派來的魔兵橫行草原殺人搶劫,才把甘德草原糟蹋成這個樣子。曲周昂本老頭人流著眼淚說,那年他們一聽到胡家軍在久治草原四處搜尋殺戮牧民的消息後,各部落的男人們組織起來準備抗擊,老弱病殘藏進山裏。可牧民們哪裏是那些匪軍的對手,他們橫衝直撞,所到之處將男子悉數殺死,接著往山裏搜尋,見人就殺,見牲畜就搶。藏在山裏的人們隻好丟下牲畜,往高山深處躲藏,沒來得及躲藏的人殺的殺擄的擄,幾乎趕盡殺絕。他這個部落原有二百多戶五百多人,胡匪殺戮後隻剩下七十多戶一百來人,還都是老弱病殘。他流著眼淚說:“我家原本十三口人,現在隻剩下五口了,我是這個部落的前頭人,當時的頭人是我的大兒子。在那次殺戮中,三個兒子都被胡匪打死,兩個兒媳和一個女兒在山裏放牧時,被看到牛羊身影的胡匪追蹤而來,連畜帶人一起被搶走,至今不知下落。我們家本來有三百多頭牛、兩千多隻羊和幾十匹馬,除了散落在山溝裏的三十多隻牛羊全搶走了。我和老伴、三個孫子早早被兒子送到大山裏躲藏起來才逃過一劫!你們說說,世上哪有這麼凶的惡魔?老漢我活這麼大年紀,從沒聽說果洛草原上來過這麼凶惡的惡魔!”說著竟嗚嗚痛哭起來,他老伴和幾個孫子跟著放聲大哭,那三位頭人也在流淚,帳篷裏哭聲一片,華傑加們聽得目瞪口呆。哭聲稍停,老頭人接著說:“胡匪離開後,我們老弱才慢慢下山,大夥又推舉我當頭人。我們隻好收集散落在山裏的那點牛羊,將胡匪燒殘的帳篷重新縫補縫補,就靠這麼一點點牲畜過日子,你們想想我們能不窮嗎!這三位頭人部落的情況也和我們一樣,成年男子差不多都被打死,女人們多數被擄去,剩下的大多是孤兒寡母。邁爾當老頭人部落的頭人原先也是他兒子,兒子被殺後他又當了頭人,拉本加部落的頭人是他阿爸,阿爸被殺後鄉親們推舉他當了頭人。隻有這個狡猾的索南才杭裝病沒有參加抗匪,藏到山裏才躲過了,可他的部落因為他隻顧自己,沒有及時讓老人和孩子們躲藏起來,死傷比我們部落還慘。一百八十多戶的部落剩下不到四十戶老弱病殘!”說著他以一種鄙夷的目光瞪著看索南才杭。索南才杭頭人趕緊叫屈:“你們總是冤枉我,說我隻顧自己。我當時確實病了,連路都走不動,怎麼去抗匪?我的兩個弟弟、三個兒子不都被胡匪打死了嗎!兩個弟媳婦也被擄去,他們的七八個孩子全被殺死,兩個弟弟家成了絕戶,你們還說我滑頭,我的冤枉到哪裏去說啊!”說著他捶胸頓足,放聲大哭。
第二天一大早,索南才杭、拉本加二位頭人和老頭人的兩個孫子幫華傑加他們將那些貨物馱上牛隊,送他們走出部落。他們到家時已經是二月底,阿爸一見他們馱回來些牛皮和老羊皮,剛見麵時的笑容一下消失,冷著臉問華傑加:“那麼多好東西怎麼盡換來些不值錢的破皮子?難道這回洪保的兩位妹夫沒有幫你們嗎?”華傑加哭喪著臉說:“阿爸,這回我犯了大錯,差點連這點東西都馱不回來,您老人家罰我吧。”阿爸吃驚地問:“什麼意思,發生什麼了?”銀措趕緊插話:“我們被人搶了,阿爸您先別問,不是幾句話能說清的。我們都餓壞了,等吃過晚飯再告訴您。”阿爸這才沒有問,幫他們卸下貨物後一起回屋吃飯。老奶奶和阿媽見他們平安回來興高采烈,老奶奶拉著貢巴的手問長問短,他卻瞅著正在灶台邊忙活的楊金,心不在焉地胡亂回答奶奶的問話,老奶奶說聲“這個傻小子”笑出聲來。晚飯時阿爸問他們一路的經過,貢巴才旦搶先說:“我和大姐原以為姐夫帶我們到久治,可半路上姐夫非要去甘德草原,說是越到果洛腹地貨物越值錢,可一到甘德草原我們就發現,那裏的牧民家家戶戶一貧如洗,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沒有,那個叫索南才杭的頭人起了壞心,挑唆他的部民們搶了我們……”沒等他往下說,阿爸打斷他說:“你說的話我聽不明白,還是讓你姐夫說。”華傑加這才詳細述說了他這一路的遭遇。最後他說:“這一切全怪我一廂情願地以為到果洛腹地能賺大錢,不顧銀措和貢巴的反對造成的,這趟損失由我承擔,不能讓這個家和貢巴受損失。”阿爸聽了瞪著華傑加看,半天不說話,隻有老奶奶安慰道:“你們平安回來比什麼都強。什麼損失不損失的,都別放心上。人家就是不還馱牛,壓根不補償損失也是沒辦法的事。仁青紮西,虧你還是做了一輩子生意的人,難道連這都想不通嗎?”阿爸歎口氣說:“看阿媽您說哪兒去了,我不是想不通,而是對他們這麼冒險感到不安。華東你也真是,出發前不應該隱瞞你的想法,如果你給我說了,我肯定不讓你們去那個地方。早就聽說胡家軍把果洛洗劫一空,想也能想得出那裏沒有生意可做,難道你沒聽說過?”華傑加悻悻地說:“聽說過果洛草原遭到胡家軍的洗劫,可我以為可能和久治草原一樣,胡家軍到來前,牧民們也會逃到別的地方去了,哪想到果洛腹地的人們根本沒來得及躲遠,就被胡家軍搶了。都是我自以為是才弄成這樣,阿爸您懲罰我吧!”阿爸“哼”了一聲說:“懲罰你有什麼用,記住這次教訓,往後出門去哪裏,一定要跟我商量,不要自行其是就行了。至於損失,也不必隻由你和銀措兩口子承擔,從總賬中抵扣就是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都是因為他們太窮了,才想到搶你們的東西。說起來那裏的人還不錯,特別是那位老頭人,還幫你們彌補損失。你們奶奶說得對,人家就是不還回馱牛,我們也毫無辦法不是嗎。”這趟果洛行就這樣不僅無功而返,細算下來,損失了七百多大洋的本錢。
進入三月,華傑加一邊抽空聽課,一邊在阿爸帶領下和銀措姐弟倆到阿壩草原販運一趟。銀措的肚子日漸鼓了起來,再也不能跑馱運了,阿爸隻好帶著他和貢巴又跑了兩趟左爾蓋草原。五月底他們第二趟從左爾蓋回到家時,銀措已經安全產下一個女兒。這令全家人高興得不得了,老奶奶和銀措的小妹妹搶著抱這個剛出生就有八斤多重的女嬰。阿爸讓華傑加給他的第一個孩子取名,可華傑加執意請阿爸給自己的第一個孫女起名。最後阿爸起名叫“桑措”。孩子滿月那天阿爸買來一頭“甘巴”(不產犢的乳牛),讓華傑加和貢巴才旦二人宰殺,阿媽和楊金做了豐盛的食物,請來叔伯幾家和楊錯一家親戚給孩子過滿月。這天從中午開始,五家的七十多口老少歡聚一堂,興高采烈地慶賀。本來這個家每逢這樣的場麵,四叔、楊措和二伯家的小丫頭德措是唱歌的主角,如今楊措的肚子也已挺起,她的角色由楊金卓瑪承擔,且因為她的歌聲勝過楊措,全家人並沒有少了一個主角的感覺。楊金自從嫁給貢巴才旦,雖然死心塌地地過起了日子,承擔起了這個家兒媳婦的責任。可內心深處對自己這樣一種命運仍然深感失落。她從小把華傑加視作自己命中的男人,一心想嫁給他,哪裏知道命運竟如此捉弄人!如今二人雖然同在一個屋簷下朝夕相處,卻形同陌路,見麵說話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家人懷疑他倆藕斷絲連。在這個家裏,奶奶和阿爸阿媽視她如同親生女兒,見她起早貪黑忙活,心裏不忍,告訴她這個家沒有那麼多講究,大麵上過去就行,勸她不必過於操勞。為此,阿媽還規定了必須由她親自做的一些事,以減輕她的負擔。阿爸則承擔起了佛堂裏上供和打掃衛生之類的活兒,不讓楊金在這方麵操心。唯一不好相處的還是和大姐銀措的關係。這位她舊情人的妻子雖然也待她不錯,時不時送給她一些女人們喜歡或需要的物件討她高興,可一旦她和華傑加有所接觸,總是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打量她,使她如芒刺在背不自在。有時她獨自一人傷感落淚,心中不免有些莫名的怨恨,也不知道自己在怨恨華傑加,還是怨恨這位大姐抑或那個老胡。貢巴才旦待她體貼入微,常常因為不知道怎麼樣取悅她而做出些啼笑皆非的傻事,可她總覺得他不如華傑加。“難道這就是命!人的命真像佛說的那樣前世所定?”她雖內心無比惆悵,但也隻好認命!對她來說,操持忙碌總比閑下來一個人發愁好過些。她很想跟著華傑加他們出去走走,這樣既能夠時時見到他,也可以到草原上散散心。可老奶奶和阿爸阿媽總說販運路上太苦,不是她這樣一個嬌嫩的女孩子能承受得了的,不讓她去,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銀措女兒滿月剛過一個多月,楊措也生了。她產下一個七斤多重的男嬰,這使楊措一家歡天喜地。孩子一落地,楊措的公公才旦加就興衝衝跑來告知親家一家。華傑加從他那抑製不住的興奮神態中似乎感受到他有一種得了孫子的得意。等他離去後,華傑加悄悄給阿爸說了他的這一感受,認為他在誇耀他們家得的是男孩,而這個家隻得到一個女孩。阿爸聽了哈哈大笑,說:“是你想多了,我敢肯定才旦加沒有那樣的意思。你也不是不知道,在咱們這個家族裏,就是在咱們藏人的心目中,生男生女並沒有多大區別。我生的頭兩胎不都是女孩子嗎?她們長大後幹起活來和男子有什麼區別!銀措的頭一胎雖然是個女孩,但生男孩的時間有的是。你是因為自己心裏對銀措生了女孩不大滿意才會有那樣的感覺吧。”華傑加紅了紅臉說:“阿爸您說得可能對,見銀措生了個女兒,我確實有點擔心,怕我也會像我們的萬德頭人那樣隻生女孩不生男孩。”阿爸又是一陣大笑:“你這個傻小子想頭還真多,我敢保證你倆的下一胎肯定是男孩。再說,就是不生男孩又有什麼關係,將來女兒們長大了,給她們找個像你一樣的女婿不是一樣嗎?”說著笑嗬嗬地走了。這期間,華傑加總惦記著甘德草原那幾位頭人的話,很想去一趟,可因為一家人反對,隻好作罷。
八九月間,華傑加跟隨洪保先後去了一趟阿壩和卓尼。去阿壩是因為聽說那裏一個頭人煽動其他幾個部落脫離拉讓寺,洪保去做勸說工作。回來的路上華傑加聽洪保說,雖然那個頭人表麵上答應繼續留在拉讓寺的屬民範圍內,可看上去已經無法阻止他們脫離拉讓寺的管轄了。果然,那位頭人糾結幾位頭人到四川省告狀,得到四川省府的支持,最終脫離了拉讓寺的管轄。這引發了連鎖反應,沒過兩年阿壩其他部落也脫離了拉讓寺管轄,自成體係。八月份他們去卓尼是因為卓尼地區新修了一座大寺院,其目的據說是為了抗衡拉讓寺在卓尼地區的影響力,和拉讓寺爭奪教民。洪保帶領華傑加和幾個貼身護衛到卓尼土司府,勸說楊土司將那座新寺也作為拉讓寺的屬寺由拉讓寺管理。楊土司起初堅持說,新寺院是卓尼各部落捐資修建的,這事他一個人說了不算,必須和各部落頭人商量後才能決定。洪保隻好到幾個大部落遊說,說明拉讓寺是東部藏區最大的寺院,已經成為東部藏區的經濟文化中心,如果新建的寺院不歸拉讓寺管,東部藏區勢必形成多個中心,不利於東藏人民的團結。經洪保苦口婆心做工作,楊土司最終同意新寺作為拉讓寺的屬寺,由拉讓寺派駐活佛管理。這兩趟出行,一趟成功,一趟失敗,不知洪保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