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一二月,洪保因為處理寺屬部落與周邊部落之間發生的草場糾紛沒有外出。趁這段時間,阿爸帶著華傑加和貢巴才旦小兩口去了一趟白塔,說是也讓楊金卓瑪散散心。為此,他們特意在白塔逗留了六天,讓貢巴帶著媳婦到處轉轉,買點她喜歡的衣料和用品。自從結婚以來,貢巴才旦不知道怎麼討好楊金,總是看著她傻笑,楊金的喜怒哀樂簡直成了他的喜怒哀樂。這次在白塔城,可算有機會好好討好她了。二人走在街上,隻要楊金看個什麼東西,他都要買,弄得楊金卓瑪都不敢上街了。從白塔回來,已經是二月初,華傑加想在阿卡學校開課前跑一趟果洛草原,彌補他聽課期間的損失。阿爸阿媽雖然不同意嚴寒未過就去那麼遠的地方,可拗不過華傑加一再堅持,征得老奶奶同意後,也就答應了。華傑加這次不願再麻煩洪保的兩位土司妹夫,想在不依靠他人幫助的情況下,試試自己的能耐和運氣,打算去果洛的其他草原碰碰運氣。根據年前去久治的經驗,他準備了二十馱青稞、七馱大米、四馱紅糖、五馱茶葉和三馱龍碗這類果洛草原上最受歡迎,又能賣上好價的貨物,想換回酥油曲拉、紅狐皮、猞猁皮和羔羊皮之類在拉讓好出手的東西。
為了確保路途順利,華傑加和貢巴才旦購買了路上所需的一應物品後,於二月十日和銀措一起上路。果洛草原因為路途艱難,在華傑加認識洪保的二位妹夫前,他們還沒去過。華傑加知道,如果不去久治,隻有兩個地方可去,那就是甘德草原或瑪沁草原。可瑪沁路途過於遙遠,來回至少一個來月,再說這個季節能不能渡過拉加的黃河也很難說。去甘德草原又十分冒險,雖說冬季黃河結有冰橋,可以進入通往甘德草原的柯曲溝,可一旦當洛山口被大雪封死,他們隻能無功而返。他考慮再三,決定冒一次險。他沒把這個想法告訴阿爸,相信不要說阿爸阿媽,就是銀措和貢巴也一定不會同意。果然,從拉讓出來,他把這個想法告訴銀措和貢巴後,二人堅決反對,認為在這個季節走一條從未走過的路太過冒險,主張還是去久治。華傑加邊走邊給她倆說不去久治的理由,說去久治必會驚動洪保的兩位妹夫,不給人家打招呼太過無禮,如果打招呼又得麻煩人家,不如自己闖闖別的地方,那樣才算自己的本事。再說咱們家就搞這種營生,路途吃苦受罪命中注定,不能因為受苦冒險總走老路。他還說,去年到果洛的經驗說明,越到果洛腹地,貨物就越值錢,要想彌補他聽課的損失就得去最能賺錢的地方。經他苦口婆心地說道,二人終於點頭了。和往常一樣,他們每走三四十裏,就卸下貨物堆在路邊,紮起小帳篷,生火燒茶。吃過晚飯,將牛群拴在一起,鑽進小帳篷,蓋上大皮襖,擠在一起相互取暖,天一亮,吃過糌粑又出發。第四天中午,他們到了黃河邊,對岸就是柯曲溝。黃河上雖多處結有冰橋,但他們隻在柯曲溝口一座大山的山陰才下找到一處凍得十分厚實、上麵有牲畜踩踏成小徑的冰橋,過河後上到草原住了一宿。
二月十五日,他們開始沿柯曲河進山。這裏的兩麵山坳裏處處紮有牧帳,牛羊在山坡上悠然吃草。有牧人見有馱隊經過,跑到路邊觀看,打聽他們從哪裏來,往哪裏去,馱的是些什麼東西,有沒有他們需要的物品等等。華傑加想著到果洛賣個好價,謊稱他們是從果洛到拉讓購物的馱隊,貨物都是部落自己用的,沒有停步。他們又走了一天,第二天中午到達溝腦。這裏,再沒有牧人的影子。他們老遠就看到,溝腦的山頭被大雪覆蓋,再往裏,溝底也被積雪覆蓋,腳下的小路消失在積雪下麵。為了讓馱牛吃上草,他們在雪線下住宿,如果明天能順利翻過前麵的山口,便可進入到甘德草原。這天夜裏,天剛剛黑下來,兩麵的山頭就傳來狼群毛骨悚然的嚎叫聲,聽上去好像有千百頭狼包圍了他們。馱牛群一陣陣騷動,三匹乘馬鼻孔裏發出不安的“哧哧”聲。華傑加笑著問銀措和貢巴:“聽見沒有,狼群好像包圍了咱們,你倆害怕不?”銀措譏笑道:“是你這個沒見過狼群的戎哇(農人)自己害怕了吧!這樣的場麵我們可經得多了。”貢巴也笑著說:“就是,我也覺得是姐夫自己害怕了。”華傑加自嘲地說:“好好好,就算我這個沒見過世麵的戎哇害怕了,這行了吧。”說著他起身走到帳外,朝兩麵山頭各放幾槍,狼嚎聲戛然而止,馱牛和馬匹也安靜下來。夜裏,銀措和貢巴照樣呼呼大睡,可華傑加因為擔心馱牛遭到狼群襲擊,總也睡不踏實,帳外的牛群和馬匹稍有動靜,他就被驚醒,提槍出去看看,打上幾槍,再回來睡覺。天剛蒙蒙亮,當他起身準備燒茶時,牛群又一陣騷動。他警惕地四處觀看,隻見西麵的山坡上有七八隻黑影悄悄向山下挪動,三匹馬又發出“哧哧”聲。華傑加心裏狠狠罵道:“該死的東西,害得我一夜不得安靜,非教訓教訓不可!”他從小帳取上槍,朝那幾條黑影連開幾槍。走在前麵的那條黑影應聲倒地,其他狼聽見槍聲掉頭逃竄,瞬間消失。銀措和貢巴又被槍聲驚醒,銀措罵罵咧咧對著帳外說:“這個人可能瘋了,一晚上不停地打槍,害得人家一次次驚醒!”她出門一看,見華傑加正從山坡上往下拖一條死狼,朝小帳喊:“貢巴,快出來幫幫你姐夫,他打死了一隻狼哎!”貢巴才旦忙不迭地跑去撒過尿,才轉回來去幫姐夫拖狼。二人三下五除二剝了狼皮卷好,也算是個收獲。這時銀措已燒好了茶,三人趕緊吃過糌粑,馱東西上路。往前就是雪地,雖然小路沒法看清,但上山前,溝底的水槽兩麵總有平地可以通過。可是到了溝腦,情況完全不同了,坡麵變得越來越陡,積雪越來越厚,還沒到山口,雪已經沒過膝蓋,馱牛們呼哧呼哧直喘粗氣,鼻孔裏冒著團團白霧,走幾步就站立不動。好在今天天氣晴朗,風也不大,翻過埡口應該沒有問題。華傑加看看牛隊實在難行,從牛背上取下鐵鍁,挖雪開道,銀措和貢巴也取下鐵鍁過來幫忙。一直折騰到中午,他們才勉強打通了通到山口的小路,翻過了埡口。還好,陽坡積雪不厚,小路依稀可見。他們下到溝底時,太陽已經西斜,人畜都累得夠嗆,三人抓緊卸貨紮帳,放牛馬吃草。這天夜裏再沒聽見狼嚎聲。
第二天下午,他們到了有牧人的地麵。紮帳篷時,有牧民過來詢問他們的來曆、有什麼貨物可賣。華傑加告訴牧人,他們是拉讓的商人,馱來青稞、大米、紅糖、龍碗等貨物,交換這裏的獸皮和酥油曲拉等,隻有見到這裏的頭人,說好價錢才出售。他求這些牧人領他們去見他們的頭人。牧人們聽說有他們需要的東西,很高興,次日引他們去見頭人。走了幾裏路,繞過幾個彎子,牧人們把他們帶到一處山彎裏一頂大一點的帳篷跟前說:“這就是我們頭人家。”這時,從帳篷裏走出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迎下來。二人喝住圍繞他們狂叫的兩條大黃狗,接過他們的馬韁繩,將三匹馬拴在帳篷前的木樁上,請他們進帳喝茶。帳篷靠裏摞著幾隻皮袋,灶台裏牛糞火正旺,灶台右邊靠上麵坐著一位須發花白的老者,他的下手坐著一位年紀比老者稍小點的長者。左側的女人位上坐著一位頭發同樣發白的老太太,她可能就是這位老者的老伴,她的下手坐著一位中年女子。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見有客人來,趕緊擦碗,準備倒茶。從他們破破爛爛的穿著和家裏又髒又亂的樣子看,這哪兒像個頭人之家,連個拉讓地區的貧窮戶都不如。華傑加頓時感到,要在這麼個窮地方想把貨物賣個好價錢怕是空想!他開始有點後悔起來。兩個少年對兩位老者說:“他們說是拉讓的販運客商,要見你倆。”白發老人問:“你們是拉讓商人?我以前怎麼沒有看見過?”華傑加趕緊回答:“老人家,我們真的是拉讓販運商人,隻是第一次到你們這個地方,所以您沒見過。”老者點點頭說:“噢,你們頭一次來?坐下說話。”華傑加他們這才坐到兩位老人下手。老者又問:“你們有什麼貨物交換?”華傑加說了他們貨物的名稱。兩位老者聽了,麵露些許笑意。華傑加不知道兩位老人哪位是頭人,問年紀大的那位老人:“老人家,你倆誰是這裏的頭人?”老人說:“我就是這個部落的頭人,名叫曲周昂本。這位是鄰居部落的頭人,名叫華秀加,他也是我的妹夫。昨天他們兩口過來看望我們老兩口,住在家裏了。”他又指著灶台那麵兩位老夫人說:“那個是我的老伴,那個是我妹妹,給你們倒茶的是我的孫女。你們都叫什麼名字?”華傑加一一作了介紹。接下來他們邊喝茶,邊談貨物價錢。華傑加根據去年久治出貨經驗,大體說了青稞大米和紅糖茶葉還有龍碗等怎麼個交換價格。兩位老人屈指算了一陣後說:“我們很需要這些東西,可你的要價高了點,等我們和部落的人商量後,再給你們一個答複,你們在這裏住兩天行不行?”華傑加說:“隻要你們出的價格合適,我們在這裏住幾天都行。”為了不打擾頭人家,晚上他們在頭人家吃過用自己馱來的大米和凍肉做的米粥,住在自己的小帳裏。
第二天早飯後,那位叫華秀加的頭人夫婦回本部落商量交換貨物的事宜,老頭人則叫來自己部落裏的幾位老年人,和他們商量交換事宜。他們商定後告訴華傑加他們,因為他們部落窮,隻能交換一部分貨物,大部分貨物隻能馱到其他部落出售。不久,陸續有牧民背著牛羊皮、狐狸皮、黃羊皮和一些酥油曲拉前來交換。華傑加讓他們打開這些皮張,又解開皮袋查看。他們本來不想要老羊皮,更不想要老牛皮和黃羊皮,隻想換回羔羊皮和珍貴點的細毛獸皮,可牧民們背來的多是牛皮和老羊皮,羔羊皮和狐狸皮不多,至於熊皮、猞猁皮等細毛獸皮沒有幾張。華傑加覺得,如果連羊皮都不要,在這個部落就出不了幾馱貨。為了不耽誤太多時間,他和銀措貢巴商量,除牛皮和黃羊皮外,其他皮張可以交換。這樣,到那個叫華秀加的頭人領著他的十幾個部民到來時,五馱青稞、兩馱茶葉、一馱紅糖出手,換回六十多張老羊皮、五十多張羔皮、三張猞猁皮、十九張狐皮。華秀加部落的人交換的東西更少,隻換了四馱青稞、一馱茶葉、半馱紅糖和半馱大米。這裏每戶交換的青稞多的幾十斤,少的隻有十來斤,最多的數老頭人家,換了三十斤青稞、十斤大米、五塊茶葉和兩包紅糖,另用十個銀圓換了五隻龍碗。至於珊瑚瑪瑙,根本無人問津。太陽落山前這裏的生意結束,三人將收購的皮張和自己的貨物整理打包後,到頭人家吃晚飯。這天,老頭人家殺了一隻羊招待他們,晚飯是羊肉手抓加大米肉粥,加上帳篷裏暖和,三人吃了一頓飽飯。為了答謝老頭人家的款待,華傑加給老頭人和華秀加各贈送了一隻上等龍碗,給這個家送了三包紅糖和一包茶葉,老頭人一家很是高興。
第二天天一亮,他們吃過糌粑,馱上貨物,告別老頭人,前往下一個部落。根據老頭人介紹,下一個部落頭人名叫索南才杭,住在四十多裏路程的一條山溝裏。四十多裏是馱牛整整一天的路程,他們緊趕慢趕,直到太陽西沉才到。一到這裏,他們就看出,這個部落的境況還不如前麵兩個部落。這位叫索南才杭的頭人四十歲左右,蓬亂的頭發下長一張寬臉,兩隻眼睛向外突出。他穿一件破舊皮襖,上身赤裸,隻有腳上一雙半新的靴子比這裏所有人的都要好點。帳篷靠裏麵胡亂放著幾個破皮袋,旁邊放著一個小木箱,上麵有三隻皆有缺口的瓷碗和一隻木碗。帳篷左側除幾件破舊皮襖,隻有一個木桶、兩個木盆和一些雜物。一個頭人家窮到如此程度,令人難以置信。隻是這家的女主人長得不差,看上去她三十多歲,紫紅臉上五官勻稱,大眼睛細鼻梁,一口潔白的牙齒閃閃發亮。她身後的破皮襖下臥著大小三個小孩。這個家裏的另一成員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他傍晚從山上趕下來七頭牛和二十幾隻羊,一一拴在帳篷門前的擋繩上,它們可能就是這個頭人家的全部財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