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傑加從阿壩回到拉讓,剛進家門,就被阿爸叫到他和銀措的房間說話。他從阿爸凝重的神色中感覺出某種不祥,忐忑不安地瞪著那雙大眼睛問阿爸:“究竟發生了什麼?”阿爸讓他坐下後,緊鎖著眉頭說:“你在老家時的相好楊金卓瑪找你來了。”華傑加一聽,驚得瞠目結舌,語無倫次地驚呼:“她、她怎麼、怎麼知、知道、知道我在拉、拉讓的呢!”阿爸說:“這個不重要,問題是,她人已經找到咱們家裏了。”華傑加更加吃驚:“她、她、怎麼、怎麼就找、找到家裏來了呢!是誰、誰告訴她我在這裏的?”阿爸苦著臉說:“這個你隻能問她。老話說:‘消息如風’,你到拉讓快兩年了,這個消息總會傳到你們家鄉的。”“她人現在在哪裏?”“就住在咱們家裏。”華傑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趕緊問:“這、這、這究竟怎麼回事,你們怎麼、怎麼把她帶到家裏!”阿爸說:“不是我們帶她到家裏的,是她自己找上門來了。”“那、那你們也不該把她留在家裏啊!”“唉,你不知道,她是一路要飯到拉讓找你的,又是大冬天,我們怎能忍心再把她趕到街上呢!所以就讓她住家裏了。”“你們就沒說這裏沒有什麼華傑加,讓她到別處尋找嗎?”“開始我們也是這麼說的,可那丫頭對你在這個家裏的事清清楚楚,說是一定要等你回來,我們怎麼能絕情地趕她走呢!”華傑加急得在屋裏團團亂轉:“這這……”。過了好一會兒,阿爸讓他坐下後說:“華東,楊金卓瑪是住在咱家了,一會兒你也得和她見麵,關鍵是你怎麼待她。你和銀措已經是夫妻了,你總不會不要銀措,和楊金卓瑪離開這個家吧!”“這個怎麼可能!我和銀措是一輩子的夫妻,不管發生什麼事,我也不會離開她的。可楊金怎麼辦!她要是不肯離去,那可如何是好!”聽到這裏,阿爸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說:“如果你真是這麼個態度,那一切都好辦了。”華傑加沒明白阿爸的意思,連忙問:“阿爸您是什麼意思,怎麼就一切好辦了?”阿爸微笑著說:“隻要你和銀措不分離,我就把楊金認作幹女兒,好好安頓她以後的生活。”華傑加這才看到處理這事的另一條途徑,稍覺輕鬆地坐下,想聽阿爸繼續往下說。可阿爸看著他也沒再說話,隻是心裏希望他再次確認和銀措的夫妻關係。翁婿二人就這樣麵對麵地坐了好一會兒,阿爸才緩緩說:“我說了,這件事的關鍵在你身上,就看你如何對待銀措和楊金卓瑪這兩個女子了。”華傑加這才回味過來阿爸不說話的原因,忽地站起來對天發誓道:“阿爸您老放心,我華東絕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您和你們一家人對我的恩情天高地厚,我一輩子決不辜負你們一家人。自從我和銀措好上後我就鐵了心了,這輩子絕不背棄她,我對佛發誓,如果我口心不一,立即下地獄!”阿爸趕緊擺手製止說:“你也不用發這麼嚇人的誓,阿爸知道你是一個說話算話的人,隻是楊金卓瑪找來了,心裏沒底,才這麼說的。現在好了,我心裏有數了。你在這裏坐會兒,我讓銀措給你端茶來,你們夫妻倆自己好好談談,我去給你阿媽她們說清楚,然後安排你和楊金見麵,以後的事咱們再說。”說完走了。
過了一會兒,銀措提著一個茶壺進來。華傑加看見她那鐵青著的臉,知道阿爸還沒跟她說清楚他的態度。他尷尬地站起來,等她發泄心中的不滿。沒料到她給他倒滿一碗茶後,竟雙手捂臉,爬在炕桌上委屈地哭了。華傑加受她這一舉動的感染,鼻子一酸,也差點掉下眼淚。他一把摟住她說:“你不必擔心,我不會辜負你的。”說著緊緊吻住她的嘴唇。銀措仍然抽泣不止,可能一時不知如何責怪她這位心愛的男人。華傑加輕輕擦去她眼窩裏的淚水說:“你放心,我剛才給阿爸說了,我這輩子隻有你一個妻子,永遠不會變心。”銀措這才哽咽著說:“可她找上門來了,長得又那麼漂亮,你會不要她?”華傑加說:“我說的是真心話,你要相信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我給阿爸說了,你們一家對我的恩情我一輩子都報答不完,不是阿爸和你們一家人,哪有我的今天?再說咱倆炕上的恩情沒人能代替!”他邊說邊擠眉弄眼。銀措這才破涕為笑,反過來抱住他親吻,籠罩在她心頭的愁雲似乎散去。
這時,小妹妹跑進來說:“阿媽叫你們倆過去吃晚飯。”說完跑出去了。他倆整理整理衣服,跟著小妹妹到正房吃晚飯。正房灶台前的長桌後麵坐著阿爸,老奶奶照舊坐在上手拐角裏。不同的是,緊靠她坐著的是楊金卓瑪!老人拉著她的手正在講歸化老家的故事。貢巴才旦站在短隔邊等華東大哥入座,阿媽正忙著從鍋裏撈手抓,小妹妹在屋裏跑來跑,一切很正常的樣子。華傑加一眼就看到坐在老奶奶身邊的楊金卓瑪,竟不知道說什麼好,半響才點點頭吐出一句:“你來了?”一見華傑加,楊金卓瑪想要起身,被奶奶拉住沒讓動:“我的小孫兒,都不是外人,坐著別動。”華傑加順勢坐到阿爸旁邊,不敢看楊金卓瑪,隻是看著阿媽擺上桌子的手抓發呆。銀措一進屋就到案板旁切麵。還是阿爸打破了尷尬的氣氛,微笑著說:“華東,今天趕了一天的路,累壞了吧。吃過晚飯,說說你們這趟調解兩個部落草場糾紛的情況,讓我們也長長見識。”華傑加這才回過神來,問候奶奶道:“奶奶,您老人家這兩個月可好,沒生什麼病吧?”老奶奶微笑著說:“好著哪,我這把老骨頭越活越硬朗哪,什麼病也沒有。”說得大家都笑了,隻有楊金卓瑪還一個勁地往華傑加這邊瞅。華傑加又問候了阿媽,一家人開始吃飯。晚飯後,華傑加給家人敘述洪保調解糾紛的經過,說到他們回來前洪保召集兩個部落男子吃團結飯,阿爸稱讚說:“洪保真是一位精明強幹的活動家,說起他的辦事能力,沒有人不敬佩。他上至國民政府高官、省上的大人物,下至各部落頭人和平民百姓都能打交道,都能搞好關係,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啊!”這晚說到很晚大家才休息。老奶奶和往常一樣,隻要是華傑加講述外麵的見聞,破例聽到最後才歇息。楊金卓瑪仍和老奶奶睡在一起,華傑加和銀措一回到自己屋裏,銀措就告訴他,她好像懷孕了。這讓華傑加興奮不已,摟著她纏綿了一夜。
第二天吃過早飯,阿爸安排華傑加和楊金卓瑪見麵,他把二人領到客房說:“楊金,你到拉讓的經過我們都聽過了,今天就給華東說說,商量商量往後怎麼辦。”說完走了。華傑加讓楊金卓瑪坐到炕頭後問:“你是怎麼找到這裏的?我聽說你在巴雄嫁人了,這是真的嗎?”誰料楊金卓瑪一聽問話,說了句“你可害死我了”,一下側過身子,爬在炕桌上“嗚嗚”哭了起來。這讓華傑加手足無措,站在她身旁發呆。他知道,自從他逃離家鄉後,楊金卓瑪肯定遭了很多罪才會這樣。半響,他才坐到她對麵的炕頭上安慰道:“都是我害得你背井離鄉,逃到大姐家避難。可我也是沒辦法,自己心愛的女人遭到別的男人的強暴毒打,總不能裝聾作啞吧!都是那個該死的老胡害得你我各奔東西,才遭成今天的結果。你也不要太難過,阿爸說了,他要認你做幹女兒,往後你的生活他安排,我也會幫你的。”楊金卓瑪把頭一揚對他說:“誰要做他的幹女兒!我要你和我一塊回去,回老家做夫妻!”華傑加為難地看著她說:“這怎麼可能,我回去了,還不是死路一條!再說我已經和銀措成親,不能不管不顧地離開。”楊金卓瑪不依不饒:“呸!沒良心的東西,你不是說過非我不娶嗎?怎麼還沒兩年就變心了!”華傑加說:“我是聽說了你嫁人的消息,才和銀措成親的,你說說你是不是結過婚了?”楊金卓瑪複又把臉埋在搭在炕桌上的雙臂間哭道:“那叫什麼結婚,是大姐把我賣了才那樣。”華傑加不解地問:“什麼叫大姐賣了?”楊金卓瑪似乎越發傷心,嗚嗚咽咽哭泣不止。半晌,她才漸漸有所平靜,開始哭訴她的經曆。
她說,當年那個晚上,頭人家招來村裏十多名歌手為那個老胡唱歌敬酒,一直鬧到快半夜,她見男人們大多喝得東倒西歪,那個老胡又出去了,就想偷偷溜出去找華傑加。她給姐姐一個暗示後,悄悄出門,向大門走去。哪成想快到上院大門口時,突然被一隻大手一把拉過去從後麵抱住。嚇得她渾身哆嗦,想要喊叫,那人用一隻手捂住她嘴巴,連氣都透不過來。那人力大無比,如同老鷹抓小雞般將她抱起朝院裏燈籠照不到的一個角落走去。從喘氣聲中她覺出這人就是胡麻亥,又氣又怕,極力掙紮,可哪裏掙脫得出!她想撕抓那人,卻因兩隻胳膊被夾,使不上勁。抱到牆角黑暗處,那人將她強轉過來頂到牆上,用左胳膊抵住她的前胸和兩隻胳膊,用他那個大嘴巴罩住她的嘴巴,騰出右手,拉開她袍子下擺,用左膝頂開她的兩腿,再解他自己的褲帶。就在他快要得手時,他嘴巴裏的酒肉臭味令她窒息,陣陣惡心從胸肺深處直往上湧,“哇”地吐出一口汙穢噴入他嘴裏。那老胡差點也嘔吐,趕緊挪開大嘴,將她的嘔吐物吐到地上,鬆開雙手搧了她一記耳光,嘴裏還罵:“你個驢日子,敢往老子嘴裏吐!”她放聲大哭,“老狗、畜生……”地叫罵著撲上去猛抓他的臉,想叫他見不得人!可她被老胡一腳踹倒在地上,她掙紮著站起來又撲過去,又被他打倒,再撲去再打倒。老胡一邊狠踢還一邊叫罵:“臭婊子,是你自己願意才跟出來的,這會兒想賴到老子頭上!”這時屋裏人才跑出來拉架。才旦加衝上去想揍老胡,被萬德頭人一腳踹開,隨後頭人拉著胡民客人一邊勸慰一邊進屋,命管家老婆趕緊送走楊金卓瑪……
華傑加聽著這些,早已目瞪口呆,驚愕地問:“這麼說那老胡未能強暴上你?”“他是沒能強暴,可要不是我吐的那一口,他肯定得手了。”華傑加憤憤地說:“他那麼毒打你,原來是沒能得手!那老胡還是該殺!那麼後來呢?”楊金卓瑪又哭了,說:“你逃走後,我在家一邊養傷,一邊在佛堂磕頭念經,祈禱你逃過一劫。過了十來天聽阿爸說,害師長派一群大兵到德欽村抓捕你,住到萬德頭人和他的親戚家裏了,如果他們抓不住你,恐怕咱們一家也要受到牽連。我聽阿爸這麼說,害怕被大兵們抓去受盡折磨汙辱,就趁家人不備,揣了點幹糧連夜逃奔大姐家……”說到路上聽見狼嚎聲怎麼害怕,怎麼沒處躲藏,怎麼腳上打滿水泡,她哭得像個淚人,華傑加聽了,也不禁流下眼淚。她說她晚上心驚膽戰地躲在山崖下或小溝裏,白天翻山頭走草原,整整走了五天,才到巴雄溝,找到了在崗朵村的姐姐家。她沒有想到的是,她大姐和她阿爸一樣,根本瞧不起華傑加,她聽過她和華傑加的關係以及事情的整個經過後,直對華傑加咬牙切齒,說她從小就看出他不是個好東西,像條瘋狗一樣的奴才,埋怨她不該和這麼一個不知死活的壞人相好,更罵她阿爸阿媽沒有管教好她等等。氣頭過後,大姐又開始安慰她,說既然來了就不要走了,她在這裏給她找個好婆家,讓她過上好日子。她雖然一口回絕了大姐的提議,可大姐根本不聽,成天給她嘮叨誰誰家裏有個小夥子,怎麼怎麼好,她要是嫁給他,肯定一輩子享福,她在這個外鄉也有了一個伴兒等等。最可恨的是,一個多月後的一天下午,大姐趁她老公外出,在家裏做了些飯食,背著她叫來那個小夥相親,結果姐妹倆大吵一場。那人見氣氛不對,趕緊離開了。沒想到這天半夜裏,那人溜進她的房間,在睡夢中將她壓在下麵強暴了,還說這是她大姐的主意,要不大門為啥是開著的、為啥她反抗時喊破嗓子也沒人理會等等。那人一起身她就和那人撕打起來,可那人體格健壯,力氣又大,她哪裏是他的對手,幾次交手反而幾次都被做了。她又哭又喊,罵他是畜生,用嘴咬他,用手抓他。可那人早有防備,用兩手摁住她的兩手,嘴也不靠近她。臨了他還婉言解勸她做他的妻子,說他家境如何如何好,家裏有好幾百畝耕地,上千頭牲畜,是崗朵村的第幾大富戶,隻要她答應做他的妻子他一定好好待她,決不讓她受委屈等。還說,就在她剛到不久,他在村道上一見她,就被迷住了,日思夜想,都快發瘋了,在和父母商量後托人給她大姐和姐夫說媒,她大姐姐夫答應了,昨天下午的相親就是兩家商量安排的。其實她姐夫根本沒有外出,帶著兩個孩子躲到親戚家去了。後來他還跪在她麵前求她原諒夜裏的粗魯,說下午她和大姐爭吵時他就去找她姐夫,說了她的態度。她姐夫聽後認為,根據她的態度,隻能用這個辦法逼她就範才成。那人天亮前離開後,她收拾收拾自己的衣服,偷偷從大姐家跑出,想逃回夏河川。沒成想還沒走出崗朵村多遠,就被大姐夫幾個人抓回。回去後大姐軟磨硬泡,硬要逼她嫁給那人。她想想已經到了這個份上,無臉再麵對華傑加,就勉強答應了姐姐。那人家境雖然富裕,可已經結過婚,還有一個不滿兩歲的孩子。一年前他老婆病死後,到處托人說媒,說是要給孩子找個後媽。在村道照麵後,他一眼就瞅上了,打聽清楚她的身份後托媒人帶重禮到她姐姐家提親,她姐姐姐夫很痛快地答應下來,一手導演了這樁婚事。成親後,她也鐵下心來想和他好好過日子,小心侍奉公公婆婆,悉心照顧孩子,家裏家外地操勞。沒想到今年開春後,胡哈斯派兵到巴雄溝抓勞工,將她老公也抓走了,說是去瑪多挖金子。聽說瑪多那地方很高,不要說幹活,走路都喘不上氣。巴雄溝被抓去的二百多勞工死的死、逃的逃,沒有幾個人回來。有逃回來的人說,她老公一夥人在逃跑途中被追兵全給打死了。她一下成了寡婦,不能再待在人家家裏,又回到大姐家。可住在大姐家終究不是辦法,一家人商量後,姐夫送她回家。可是一回到村裏,人人都怨恨她給村子帶來了災禍,說她是不潔的女人,都用白眼瞅她,朝她吐唾沫,已經沒有她的立足之地了。也就是在這期間,她聽說華傑加逃到拉讓了,後來又傳來消息說,有人在歸化看見了華傑加,經過打聽,得知他做了拉讓洪保的護衛,改名華東。她這才在秋收後,跟著德欽村和莫禾村幾個相約到拉讓磕頭的寡婦找到拉讓來了。說起那十幾天一路上遭受的饑寒苦厄,她又泣不成聲,惹得華傑加也潸然淚下。他立即想起,上次他跟隨洪保途經歸化,在離開前的那天傍晚,他們簇擁著洪保赴害師長的晚宴,見街上人來人往,好些人停下腳步看著他們這幫衣著講究的外鄉人在指指點點說著什麼。他因為怕被人認出,裝作視而不見的樣子,沒有正眼看他們。應該是這些人中有認識他的夏河川人,而且還打聽了他們的身份,才傳開了他做了拉讓洪保衛士和改名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