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那天晚飯後,得知他回來,楊措夫婦也來看他,一家人圍著他,聽他說這趟蘭州行的見聞。他給每人送了在蘭州特意為他們購買的禮物後,述說他在蘭州的見聞。大家聽得津津有味,不時問一些他們沒聽懂的問題。阿爸從他的談吐中看出,可能因為放下了殺死老胡的包袱,又增長了見識,他就像換了一個人,已經沒有了以前那種心虛的神色,變得既開朗又健談。老人家雖然感到高興,卻也多少有點擔心,生怕他心變大了人也變大。可銀措卻從心底越加疼愛這個讓她神魂顛倒的小男人,晚上睡下後摟著他不撒手。
整個二月,洪保都沒有外出,趁這個機會阿爸帶著華傑和貢巴才旦又去了一趟河州,回來去了兩趟左爾蓋草原。阿爸說,就這幾趟的收益可以頂得上小半年的收益,如果再有這麼幾趟,一年的大局也就定下了,華傑就是跟著洪保外出也關係不大。可三月剛開頭管家就派人通知華傑,說洪保和佛爺同意他到阿卡職校聽課,讓他後天到學校報到。華傑和老奶奶聽了高興得不得了,隻有阿爸和銀措因為各懷心事,顯得不太高興。這所阿卡職校是五世佛為培養多用人才創辦的,他將寺院裏那些天資聰慧的年輕阿卡集中到學校學習現代科學知識。由於課程設置和寺院完全不同,遭到寺院老年活佛和僧人們的強烈反對。可年輕的五世佛硬是頂住壓力,辦起來了。據說有重慶的記者到拉讓得知五世佛辦了這樣一所藏區前所未有的學校,在報紙上發了消息,稱這是藏傳佛教史上的“偉大創舉”。國民政府教育部得知後,派人前來考察,正式納入國民教育範疇。學校聘請的教員是一些有專長的藏漢學者,課程有國文(漢語文)、常識、音樂和習字等。職業部還有什麼編物學、紡織學、漂染學等。華傑對其他課程沒興趣,就在國文班旁聽。他在家時因為喜歡聽格薩爾王傳,從萬德頭人的書堆中偷偷“借”了一本《霍嶺大戰》,上山放羊時請識字的牧人教他拚讀,學會了拚讀三十個字母組合的藏文,此後反複朗讀那本《霍嶺大戰》,時間長了,差不多能通篇背誦。後來他又偷偷看過《薑嶺大戰》等書,雖然他有看不懂的詞語,也不會寫,但拚讀已不成問題,藏文多少還算有點基礎。
職校的管理很嚴格,佛爺規定,學員不許遲到早退,不生大病不許請假,上課時禁止竊竊私語,也不許搞任何小動作,若有違反必定懲罰。阿卡學員們上午上課,下午學經。華傑是俗人,下午可以回家。起初阿卡學員們看不起他這個幾近文盲的俗人同學,不給他好臉色看,後來得知他是洪保的貼身衛士,又是打死那夥劫匪的“勇士”後也就改變了態度,開始對他友善起來,課餘時間有些小阿卡還常常圍攏在他身邊,聽他講述打死劫匪的經過和河州、蘭州的見聞。教授國文的老師是五世佛的翻譯兼秘書,是一位二十四五歲、很精幹的康巴人。據說他精通藏漢兩種文字,安多話說得同樣地道。這令華傑敬慕不已,人家年紀輕輕就有這麼高的學問,相比之下,自己簡直就是個土包子。這位叫江措的老師也注意上了全校紅僧服中這個唯一穿黑衣留長發的小夥子,見他聽講認真,習字刻苦,常常留他下午單獨補課。久而久之,二人漸漸熟悉起來,江措老師告訴他,他是康巴理塘人,父親曾做過縣裏的職員。趙爾康在康區搞“改土歸流”時把他保送到成都的民族學校學習,他的藏漢文就是在那裏學的。因他學習成績優異,高中畢業後又保送南京上大學。大學畢業後,想為藏區辦點事,回到了原籍。可那時康區老打仗,藏人又不重視教育,聽說年輕的五世佛已經成長為一名眼光高遠、又有膽識的佛爺後,就投奔到五世佛門下,希望借助這位老鄉佛爺的力量做點事。這所職校就是在他提議下,五世佛力排眾議創辦起來的。在這位年輕老師的熱心輔導下,短短幾個月,華傑的學業有了很大進步,不僅藏語文成績大大提高,會讀會寫了,而且還學會了兩千多個漢字,居然能讀懂老師送給他的幾本兒童讀物了。華傑也請老師到自己家裏做客,將一家人介紹給老師。一家人熱情款待,阿爸還贈送許多禮物作為對老師教導華傑的答謝。江措老師不時領華傑到他宿舍交談,有時二人一談就是半夜。從江措老師口中,華傑聽說了許多他從未聽過的故事和道理,知道了國民黨和共產黨為什麼打仗,蔣介石為什麼想要消滅共產黨。他第一次從老師嘴裏聽說了什麼“階級”“階級剝削”“階級壓迫”“階級鬥爭”和“民族”“民族壓迫”“民族鬥爭”這類新鮮名詞。他不大明白這些名詞的含義,江措老師就列舉他和萬德頭人的例子、族人和他族、胡哈斯的胡家軍屠殺族人的例子、日本侵略中國等例子作說明。聽得多了,雖然仍有些懵懵鈍鈍,卻也朦朦朧朧感覺到了些什麼。
四月以後,拉讓地區的冰雪完全消融,草地開始顯綠,樹葉也漸漸展開了。阿爸他們在華傑加上學期間跑了兩趟阿壩草原,可因為人手少,隻趕了三十幾頭馱牛,對生意很不滿意,在華傑加麵前嘟嘟囔囔,說他學習耽誤生意。華傑加很想下月初請假幫阿爸跑一兩趟生意彌補損失,誰知這時又接到通知,說洪保五月初外出,讓他做好跟隨準備。阿爸聽了,不住唉聲歎氣,讓華傑加考慮回來後不要再上什麼學了,他答應了阿爸的要求。五月到八月間,洪保五次外出,四次都帶著華傑加,他答應阿爸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五月上旬,洪保回了一趟理塘老家,華傑加跟隨洪保走過了康區的山山水水。他看到康巴地區人雖然長得不錯,普遍人高馬大,也很帥氣,可那裏到處是高山深溝,除了理塘草原外,沒有幾塊平地。相比之下,安多地麵要平坦多了。六月,洪保到果洛看望嫁到那裏的他兩個妹妹。他的這兩個妹妹一個嫁給了康幹部落的土司康克明,一個嫁給了康賽部落的土司康萬慶。這兩位土司為了接待他們的大舅哥,在各自的草原上支起十幾頂大帳,用賽馬會和歌舞賽歡迎他。喝到高興處,洪保把華傑加叫到身邊,向兩位土司介紹了他打死劫匪的故事,說華傑加是拉讓往返牧區倒騰貨物的生意人,倘或他到果洛販貨,請兩位土司關照等。就此華傑加認識了這兩位據說在果洛地區有著舉足輕重影響力的實力派人物,也聽說了馬家軍多次殺戮果洛牧民、搶奪牲畜和財物的種種惡行,感受到了江措老師所說的民族壓迫是個什麼概念,越發對胡哈斯和馬家軍深惡痛絕。七月初,洪保說要去一趟西寧,這讓華傑加有點緊張,生怕出什麼事。他告訴阿爸後阿爸笑了:“有什麼關係,誰認識你這個大頭兵呢!”聽阿爸這麼說,他心裏才踏實了不少。在西寧期間,胡哈斯熱情接待洪保一行。他才得知,洪保和胡哈斯年輕時拜過把子,後來因為他們父子和馬家父子發生激烈衝突,二人也就斷絕了往來。1928年青海建省,胡家軍從拉讓撤走後,雙方的矛盾才逐漸緩和下來。胡其死後,胡哈斯接替當政,多次派人邀請洪保去西寧做客,二人之間又恢複了聯係,洪保這些年也到過西寧幾次。這一次洪保在禮節性拜訪這位青海省主席,給他贈送重禮後,提出允許恢複石藏寺,讓流散在甘南和果洛等地的石藏寺屬民返回原住地,釋放被抓來在西寧做苦工的僧俗藏人。由於在這之前,河南女王也提出過同樣的請求,胡哈斯答應了這些要求,使石藏寺從胡家軍洗劫造成的破壞性局麵中逐漸得到恢複。華傑加從胡哈斯每次接見洪保時,親自到門口迎接,笑容可掬地手拉手,將洪保讓進他那個據說是玉石建造的公館裏設宴款待的情形中感到,這位留著全臉胡須、身材魁梧的胡人對待洪保的態度還真不錯,想象不出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在西寧停留十多天後,經胡哈斯同意,洪保要去一趟拉加寺,看望在那裏的幾位大活佛,同他們商量如何幫助恢複石藏寺的事宜。從西寧到拉加路途遙遠,他們騎馬走了十多天才到。途經歸化時,胡海可能接到了胡哈斯的通知,等在路口迎接,熱情接待,硬是留他們在歸化住了兩天。那兩天華傑加惴惴不安,生怕胡哈斯詢問他的來曆,好在並未發生那樣的事。從歸化他們一站放到過馬營軍馬場,場長因為接到了胡哈斯的通知,早早手捧哈達帶領一群員工迎候在路口,晚上設宴款待他們。接下來的幾站路程,第一站住在芒朵一個叫華多的大牧主家裏。據說他就是芒朵千戶,和洪保是很要好的好友。他當天晚上沒來得及殺牛宰羊,硬留他們住了一天。第二站住在巴朵科加部落頭人家裏。這位頭人多次到過拉讓,也拜訪過洪保。他見到洪保更是熱情得不得了,也留洪保住了一天。洪保說,這樣也好,人馬都可以歇息歇息。第三站,他們住在黃河北岸貢麻部落的頭人家裏。這位頭人知道洪保的大名,也請洪保多住一天。這裏離拉加寺已經不遠,洪保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於第二天下午趕到了拉加。拉加寺坐落在黃河向西流經的一條深溝裏,對岸就是果洛的地界,兩岸之間有牛皮筏子相互連接。寺院規模宏大,經堂佛殿重重疊疊,甚是雄偉壯觀。據說拉加寺是安多地區僅次於拉讓寺的大寺院,寺院的阿卡和香火主要來自黃河南岸臨近寺院的果洛各個部落。前年,這裏一個叫央玉的部落因為抗稅,遭到馬家軍的洗劫。他們以開會為名將這個部落所有男子騙至一條山溝裏悉數槍殺,阿卡們提起這事無不咬牙切齒。洪保這趟到拉加寺,也有告訴寺院,他已經就這事和胡哈斯作了交涉,胡哈斯承諾處理好善後事宜,答應善待拉加寺和寺屬各部落。洪保希望通過這些說明,緩解人們的仇恨情緒,免得那些年輕阿卡一時衝動,做出對抗官府的事,招致如同石藏寺那樣的災禍。在這裏最令華傑加感興趣的是那些不時走進寺院巷道、在各個佛殿和經堂的房頂來回跳竄的石羊群。拉加寺背後是懸崖峭壁,再上麵是鬆柏森林覆蓋的山嶺。在這些山嶺和寺院東麵的溝壑間出沒著諸如麝、鹿、石羊、狐狸等各種動物。因為寺院禁止獵殺任何動物,那些膽大的石羊壓根不怕人。華傑加趴在窗口看著那些體形碩大的公羊跳到寺院房頂抵觸打鬥,雖然心裏癢癢難忍,卻也不敢造次,隻能當作一種美好的記憶。從拉加寺回到拉讓,已是七月底了。洪保說,下月他要去重慶參加什麼會,讓隨行人員做好準備。據管家說,這趟重慶行最少也得一個月。這讓華傑加很為難,雖然很想去見識見識,可想起生意,覺得再不幫幫阿爸實在說不過去,他請求管家給洪保說說,看能不能請個假。兩天後管家派人通知他,洪保同意他不去重慶,一家人聽了歡欣鼓舞。
整個八月,華傑加忙活生意,先跟阿爸去了一趟白塔,回來他帶領貢巴和銀措去了兩趟久治草原。在洪保兩位土司妹夫的幫助下生意十分順利,收獲頗豐。華傑加發覺,果洛草原上的生意比其他地方都要好做,那些大小頭人們也不知從哪兒來的那麼多大洋,隻要東西入眼,根本不討價還價。一個在河州隻賣二至三錢銀子的江西景德鎮上等龍碗,在那裏居然能賣到兩三個大洋。華傑加聽說這裏幾年前連遭馬家軍的洗劫,不知道為什麼還這麼有錢,詢問康幹土司。土司告訴他,久治地方較果洛其他地方交通相對方便,馬家軍很早就經甘南進入久治,被馬家軍占領,兩大部落隻得定期或不定期地上交稅款和馬匹,那時馬家軍洗劫的大多是果洛腹地其他各個部落。但胡哈斯的苛捐雜稅一茬接著一茬,沒完沒了,許多牧民傾家蕩產,牧人們怨聲載道。那年五月,胡哈斯又派來一個連的騎兵進駐白玉寺,征收什麼草頭稅,牧民們忍無可忍,聯合起來將這個連“包了餃子”,隻有領頭的一個團長和幾名士兵逃走。他們知道胡哈斯不會善罷甘休,必定派兵報複,疏散了各部落的幾千戶部民,有的躲進大山深處,有的逃到阿壩等川西草原。胡哈斯的複仇軍在久治基本上撲了個空,隨即進入甘德、瑪沁草原,將那裏的男人趕盡殺絕,搶走了十多萬牲畜,也掠走了幾百名婦女。第二年局勢基本穩定後,他們的部眾才又陸續回到原來的牧地,因而久治各部落的損失不算太大。果洛草原總體上因為交通閉塞,物資奇缺,少有商人進來做生意,所以他們的貨物才能賣上好的價錢。華傑加深感,做生意還是到果洛這樣的偏遠地方才有賺頭。他們回到家,阿爸數著白花花的銀圓樂不可支。這期間,阿爸阿媽繼續托人給貢巴物色媳婦,可人家每介紹一個,不是阿爸阿媽嫌人家家境貧寒、人品上有毛病,就是貢巴嫌人家長得不好看,沒看上一個中意的。給貢巴才旦物色媳婦簡直成了這個家的一塊心病。
九月底,阿壩一個部落和果洛一個部落因草山糾紛,發生嚴重械鬥,死傷幾十人。雙方派人請求洪保出麵調處。洪保點名讓華傑加也隨行。他們先到阿壩了解糾紛的起因和過程,隨後赴果洛了解。在詳細了解情況後,洪保邀請阿壩的兩位頭人、一位活佛和果洛的兩位頭人、一位活佛共同組成調解小組,來回做雙方工作。一開始雙方各執己見,互不相讓,調解工作進展甚微。一直到十月中旬,調解小組赴實地查看,劃定一條臨時界線,並對雙方在爭議地區的放牧時間做出規定後,兩方群眾對峙的緊張氣氛才有所緩和,撤回集結在山上的“軍隊”。十一月初經調解小組商量,拿出了處理死傷人員善後事宜的方案後,糾紛才最終得以解決。這月十五日,在洪保主持下,兩個部落在調解小組住地的雪原上支起十幾頂帳篷,殺牛宰羊,舉辦盛大宴會,雙方的部落頭人率領全部落成年男子歡聚一堂,吃了兩天的“團結飯”,這趟為期兩個月的調解工作才算圓滿結束。
可是,一回到家,一個新情況令華傑加大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