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草原向東望去,前方一望無際,藍天下飄著白雲,一群群五顏六色的鳥兒從草叢中驚起,嘰嘰喳喳地在空中盤旋一兩圈,又落到不遠處的草叢中覓食。華傑加策馬走在大草原上,心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慨。他既對小活佛和阿卡羅哲充滿感激,又對自己可能被識破有點不安。但無論如何,今天是兩個月來心情最好的一天。他知道小活佛和寺院不會告發他,加上有了幹糧,也就用不著再尋找牧人家借宿討吃了。他來到一個草彎裏,下馬取下小活佛送的褡褳,看裏麵有什麼。褡褳裏,一邊裝著肉幹和油炸餅,一邊裝著糌粑。糌粑用酥油曲拉攪拌過,捏成團可以直接吃。算下來,這些幹糧足夠他吃十多天的了。他從背上取下包袱,取出手槍和子彈,刨開糌粑埋到褡褳最底下,將裝有銀元的口袋塞到另一頭的幹糧底下。這下他的背上少了個破包袱,馬背上多了個褡褳,不完全像個乞丐了。查科寺的僧人們猜出他是逃犯,這說明必須改變一下自己的模樣,不能讓人一看就像個逃犯。他身上有一百多大洋,可以買好多東西,可茫茫草原,哪裏能買到改裝的東西呢?或許隻有到了拉讓才能改變自己的裝扮。從這天起他不再找人家借宿,晚上找個草窩歇息,在翻越有帳圈的山嶺時雖有牧民請他到家喝茶,他致謝後並不停步。
一路上,他幾次看見馱牛商隊,有南去的,也有北往的,隻要相隔較遠,他就走自己的路,避免和他們說話。隻有一次,他剛上一條小梁,就見小梁下麵的大道旁有個馱隊歇息燒茶。他站在小梁上正猶豫要不要和他們打照麵,馱隊中卻有人朝他打招呼,叫他下來喝口茶再走,他隻好硬著頭皮下坡。一走到他們跟前,他那顆懸著的心也就放下了。這幾個人個個披頭散發,穿著破破爛爛,除一位五十出頭的老者穿靴外,其他人都是赤腳,樣子和他相差無幾。老者詢問他從哪裏來,往哪裏去。他放心地坐到他們中間,說他是夏河川人,要去拉讓寺看望當阿卡的舅舅。他們聽了,沒有人不相信。他詢問他們是哪裏人,從什麼地方來,要到哪裏去。老者說,他們是巴朵秀麼部落的馱隊,去歸化換些糧食和茶葉回家,路過這裏歇息,明天再趕路。華傑加詢問他們部落在什麼地方,腳下這條路通往哪裏。老者說他們部落在巴朵的秀麼山區,離這裏還有七八天的路程。眼前這條路一直通到拉加寺,從拉加寺渡過黃河就到了果洛地界。華傑加問:“就是那個人稱‘天果洛地果洛’的地方嗎?聽說果洛因為遙遠,連官府都管不了,是這樣嗎?”他有個想法,覺得逃到果洛也許是個辦法。老者說:“當年的確是那樣,可馬家統治青海以來,果洛多次遭到拉家軍洗劫,如今那裏人煙稀少,幾乎成了一片空地。”華傑加聽了,也就打消了去果洛的念頭。從這位老者嘴裏華傑加增長了不少見識,知道了果洛南麵是康巴地區,再往東就到了四川漢區,那些地方都是些大地麵,似乎跟胡哈斯沒有關係。這說明,他走得越遠就越安全。說到巴朵,那是華傑加聽說過的地方。從巴朵向西走就能到巴雄溝口的崗多村,那是楊金卓瑪大姐出嫁的村莊,楊金卓瑪曾經不止一次提起過這個村子。他突然想,說不定楊金卓瑪跑到她大姐那裏了,是不是該去那裏一趟呢?可是,如果她沒在那裏,不就白跑了?他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覺得還是到拉讓躲一陣比較妥當。這位老者和幾個青年對他很友善,不僅給他茶喝,還給他一碗糌粑。老者說,在大草原上行走,幾天見不到一個人,遇見路人不交談交談,就和瞎子聾子一樣不知道世事。華傑加連連稱是。告別馱隊,他繼續東行。
又走了兩天,這天快到中午,他見前麵有一條插著許多彩旗的草梁,不知道這些小旗是幹什麼用的,估摸是宗教旗幟。可快到草梁跟前時,聽見草梁那邊似有人喊馬嘶的聲音,不知道山梁那麵發生了什麼。他悄悄上到山梁,從梁頂往前一看,簡直有點眼花繚亂。不遠處開闊的草地上,圍繞著一頂很大的素布帳篷,紮有大小數不清的素布帳篷,有人在帳篷間走動。帳圈東麵的草地上人頭攢動,人們沿著一條長長的通道或坐或站,手拿哈達和各色小旗揮舞呐喊。兩串馬隊排列在通道北端兩側,騎馬人個個身背叉子槍。幾個騎手從遠處飛奔而來,穿過人群奔向南邊一個插滿旗子的小丘,呐喊聲、歡呼聲連成一片。華傑加暗暗吃驚,怎麼這麼多人!他知道是在賽馬,隻是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他不想接觸這些人,免得他們問這問哪。可不走腳下這條小路,又該怎麼走呢?他沿小梁向南望去,見小梁延伸至東南六七裏開外一座聳立著巨石的小山崗上。
他掉轉馬頭,走下山梁沿梁根南行。快走到巨石山崗時,見山灣裏紮有一頂素布帳篷。他想打聽有沒有其他路可去拉讓,便向素布帳篷走去。素布帳篷門口站著一位拄著拐杖的老婆婆,驚異地看著他。他怕嚇著老人家,站在遠處問:“老婆婆,請問這座山南麵有沒有去拉讓的路?”那婆婆警惕地問:“你是什麼人?”華傑加回答說:“我是夏河川人,要去拉讓。”老婆婆說:“去拉讓你往北走,有條小路,沿那條小路往東走,就可以到拉讓。”華傑加因為不願走那條路才拐到這裏來的,又不好這麼說,隻好再問:“噢,是這樣啊,可這座山南邊是什麼地方?”老婆婆說:“是塔貢部落的牧地,再往南走,就到了黃河,沿黃河有條小路通往瑪曲草原,從瑪曲也可以到拉讓,隻是這樣走就繞了很長的彎路。”老婆婆不那麼戒心了。華傑加想,那就先到瑪曲再說。他對老婆婆說:“謝謝您了,我正是要先到瑪曲再去拉讓哪。請問老婆婆,這條山梁背後賽馬的都是些什麼人?”老婆婆顫巍巍往前走了兩步,坐到一個木墩上說:“那是女王衛隊演練期間舉行的賽馬會,索乎伯各部落都去參加。這不,我們家裏人也都去那裏看熱鬧了,隻剩下我這個老太婆。你是不是看到那裏人很多?”華傑加說:“是有很多人,這麼說女王也在那裏?”老婆婆說:“女王在不在就不知道了,她有時過來看看就回去了。”“噢,是這樣。”說著他朝老婆婆揮手告別。老婆婆問:“不進包喝口茶再走?”“不了,我還要趕路,謝謝老婆婆指點。”說著牽馬向山南走去。
轉過山彎,他騎上馬,沿著山根小路向東走,這裏每條溝裏也有一兩頂素布帳篷包。走過七八條小溝,到太陽快下山前,他又走到一條溝的坎沿上,遠遠看見溝口有條大河,估計是黃河。再往前,雖然仍有些小溝,但大多是平坦的草原,黃河也可以看得清楚了。黃河兩岸是不高的坎,坎以上是牧草長勢很旺的草坡。太陽下山後,他下到河邊就著河水吃小活佛送的肉幹和糌粑,放長韁繩也讓馬在草坡上吃會兒草。天黑後,半個月亮掛在空中,月光灑在朦朧的草原上,眼前變得模糊不清。又往前走了一會兒,就到了這條山梁的盡頭,前麵又是開闊的大草原,再也沒有素布帳篷和牧人的帳篷。看看反正走不出這片草原,華傑加下馬找個草窩歇息。這裏一片寂靜,除了身後遠處傳來幾聲狗叫聲,再沒有任何聲響。東方發白時,他醒來,牽馬下到黃河邊吃過幹糧繼續趕路。一群群黃羊和野驢隨處可見,遠處草天相接處影影綽綽似有人影晃動,他擔心會不會遇上劫匪。因為在家時他聽老人們說過,河曲草原在三省交彙處,那裏是劫匪出沒的地方。
越往前走,黃河兩岸的坎沿越低,逐漸與水麵平齊,最終坎沿消失,河水在草原上形成無數條彎彎曲曲的細流,悄無聲息地流淌在草叢間。目光所及,水草相連,一片浩渺,條條草帶隨風搖曳,一群群水鳥在水草間嬉戲,偶爾飛起幾隻,又落在水麵上,一派悠然平靜的景象。華傑加立馬站在河岸邊,望著藍天白雲,望著天空翱翔盤旋的雄鷹,百感交集。他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成了殺人犯,亡命到了這麼遙遠的草原上。這裏人地兩生,完全不知道自己今後的命運會怎樣、歸宿在哪裏,更不知道這是命中注定,還是自作自受。他想起了楊金卓瑪,不知道如今她在哪裏,不知道她是否一切安好,這會兒要是和自己在一起該有多好!他又想到了胡麻亥,要不是那個該死的老胡,他怎麼會落得如此下場!想起受他牽連的德欽村,他心裏陣陣發緊,好好的一個村子,一夜之間被官府洗劫一空,真不知道他們往後的日子怎麼過法,更不知道萬德頭人是否被官府槍斃。他不敢往下想,隻是慶幸自己到目前為止還算幸運,沒落到官府手裏,沒有被大兵們五花大綁押赴刑場受死。可是,再往前走,等待他的又會是什麼呢?他心裏沒著沒落,隻好暗暗寬慰自己“走一步算一步。”由於心情不好,也不感覺餓,耷拉著腦袋信馬由韁。太陽西沉時,他看見前方很遠的地方好像又有些騎馬人南行而去。他不知道這些人從什麼地方來,到什麼地方去,也有點擔心劫匪,便放慢速度。也不知走了多久,腳下的小路與草地上橫著的一條大道相交,形成了一個十字路口。他不知道去拉讓應該走哪個方向,站在路口張望,希望有人經過好問問路。舉目望去,黃河在這裏形成一個大彎,河水從南邊一條依稀可見的山間流淌而來。他猜想,這就是老人們所說的黃河第一彎河曲草原。他估摸從這裏去拉讓,不應該往南行,繼續往東走好像也不太對,大約北行才是對的,他調轉馬頭向北行進。太陽落山前,遠遠看見五六個騎馬人沿大道急馳而來,他雖擔心他們可能是劫匪,可畢竟可以問問路了,壯著膽子緩緩前行。漸漸地,他看清,這幾人個個身背叉子槍,腰間斜插長刀,令人生畏。華傑加閃到路邊,立馬一旁讓他們先過。這些人隻是邊走邊看看他,連招呼都不打,顯然並不是劫匪。華傑加放下心來自己打招呼:“阿繞確,你們是哪裏人,要往哪裏去?”一位年紀大點的勒了勒韁繩反問:“你是哪裏人,要往哪裏去?”華傑加說:“我是夏河川人,要到拉讓去,請問這條路通往拉讓嗎?”那人說:“我們就是從拉讓來的,這路通往拉讓,你說的夏河川在什麼地方?”他顯然不知道夏河川。“夏河川在西邊。離這裏很遠,有十幾天的路程。”那人“噢”了一聲轉身準備離去。華傑加忙問:“拉讓還遠嗎?”那人說:“不遠了,就兩天的路程。”說完打馬揚鞭,跟上幾個年輕人絕塵而去。知道了去拉讓的路,華傑加這才完全放下心來,沿著大路向北走。太陽落山了,遠處是一道延綿起伏的草梁,他估摸天黑前能翻過那條草梁。天擦黑時,他上到了這條梁上,可遠處又是一道起起伏伏的草梁,他下梁找了個草窩歇息。天亮後,他吃過幹糧繼續北行,途中又遇見幾撥行人,簡單打過招呼各奔前程。走了整整一天,傍晚上到一道草梁上時,天又完全黑了,隻因有月亮,模模糊糊可以辨認出道路。這條草梁下麵又是大草原,他走下山梁,想找個睡覺的草叢。就在這時,忽見很遠處似有火光一閃一閃。那是什麼呢?是過路人燒茶的火光,還是傳說中的鬼火?他心裏不踏實,想看個究竟,繼續往前走。慢慢他看清,那是火光,並不是什麼鬼火,隻是不知道燒火的是些什麼人。他估摸不是劫匪,劫匪不大可能在路邊歇息,便慢慢朝火光走去。離火光還有大約一箭距離時他勒馬細看,原來又是一個馱牛商隊——火光旁有人影晃動,路邊似有貨物堆放,附近還有牛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