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傑加從莫禾溝逃上草原時,天已大黑。好在天空掛著小半個月牙,隱約能看清草間小路。他馬不停蹄,沿小路急馳,天亮時走過了洛桑千戶的牧地,進入讚貢部落地界。牧民們早搬到山裏的夏季草場了,草原上沒有一頂帳篷。向南望去,南山遠遠可見,座座雪峰在陽光下閃耀著白光;東方一望無際,隻在草天相接處似有幾個小黑點忽隱忽現,一會兒消失在地平線上。
這時的草原美麗無比。牧草長勢旺盛,五顏六色的鮮花開滿了草原,有的地方一片火紅,有的地方又一片紫藍,更多的地方牧草高過花叢,一眼望去,有如綠色的海洋。華傑加哪有心思欣賞眼前這片美麗的景色,隻是掃視一眼,匆匆催馬掠過花叢草海。他奔逃了一天一夜,太疲乏了,特別是隨著太陽升起,更覺渾身無力,想找個地方好好休息休息,最好能睡上一覺。太陽一丈多高時,他來到一條大草溝裏,走到溝底的水流邊下馬,從懷裏摸出饃,飽吃一頓後,將那塊破羔皮鋪地上躺下,想睡上一覺,也好讓馬兒吃會兒草。可滿天飛舞的蠅蟲猛撲頭臉,根本無法入睡。勉強躺了一會兒,他無奈地坐起來邊撲打蠅蟲,邊看馬兒吃草。
可就在這時,忽聽有人吼叫一聲:“阿繞,坐著別動,動一動就打死你!”這喊聲如同一聲炸雷,嚇得華傑加一哆嗦,似乎頭發都豎起來了。他抬頭一看,前麵二十多米遠的溝沿上趴著兩個用槍口指著他的人。他沒敢動,隻是雙手慢慢挪向胸口去解背繩,想取下包袱摸出手槍。可這時身後也傳來喊聲:“說了別動,你沒聽見嗎?”他轉頭一看,見另有兩個手握叉子槍的人騎馬站在後麵的溝沿上。他已經被包圍了!隻是看上去他們並不是官兵而像牧人。他知道,一旦自己有所動作,那幾人勢必開槍。如果坐著不動,說不定在沒弄清他身份之前他們不會開槍。他隻好坐等他們捉拿,既懊惱又沮喪,沒想到逃這麼久了還會被人捉住!他懊悔沒把手槍揣在懷裏,更後悔早晨明明看見了幾個黑點卻沒在意。過了片刻,前後四人中各有一人端著槍下溝向他走來,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警惕地打量他。可能見他赤手空拳,又向前走了幾步來到他跟前。前麵那人約莫三十多歲,中上的個頭,披散著頭發,紫黑的瓜子形臉上閃著一雙冷冷的眼睛。他用槍口指著華傑加問:“你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從哪裏來,到哪裏去?”華傑加坐著沒動,瞪著眼睛看他,心裏暗暗盤算如何回答他的問話。誰知後麵那人用槍叉戳了戳他後背,吼道:“快說,你叫什麼名字!從哪裏來?”華傑加確認他們是牧民後,稍感鎮定。他知道牧人一般憨直實在,在沒有弄清他的身份前,一定不會加害他,如果應付得當,說不定還能瞞過去。他故作鎮靜地說:“我叫華東,從夏河川來,去茫朵看望舅舅。”“胡說,你叫華傑加,是殺人犯!”後麵那人喊道。華傑加心頭一緊,轉身看後麵那人,見那人是個二十四五歲的長臉高個青年,紫紅的臉膛,也披散著頭發。華傑加說:“你說的是那個殺人犯華傑加嗎?他早跑了。他殺人快兩個月了,怎麼還會在這裏轉悠?”那青年一愣,不知說什麼了。倒是前麵打量他的那個漢子說:“他說得沒錯,看你的樣子,你就是華傑加,說實話吧,小夥子。”華傑加說:“我說的就是實話,我就叫華東,去茫朵看望生病的舅舅。”那人冷笑說:“是不是華傑加,看看你的包袱就知道了,快解下你的包袱,扔過來。”華傑加知道,包袱一打開,自己的身份將暴露無遺,他雖然很不甘心,卻也無可奈何。猶豫一會兒後隻好解下包袱扔給那人。這時溝沿上的兩人也來到二人身邊。那人解開包袱翻看裏麵的布袋,一伸手抽出了那把手槍。四人同時驚呼:“手槍!不是華傑加是誰!”後麵那個長臉青年不由分說,一下撲倒華傑加,摁住他的手喊:“快拿繩子來,別讓他跑了。”
華傑加已經豁出去了。他一動沒動,任他們捆綁。逃亡以來他對自己命運作過各種設想,最壞的結果不過就是被抓被殺,因而也就做好了被抓被殺的思想準備,隻是沒想到會栽在幾個牧民手裏。現在既然被抓了,那就聽天由命!反正已經殺死了欺辱毆打楊金卓瑪的那個畜生,心頭之恨已解。想到這裏,他心裏踏實下來。那幾人反翦雙手綁好他,讓他坐下問話。那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問:“這下你該說實話了吧?”華傑加無法再說瞎話,掃了幾人一眼說:“是,我就是殺人犯華傑加,要殺要剮隨便。”那人反而奇怪地問:“噢?你真是華傑加?”華傑加沒好氣地說:“是,我就是華傑加,怎麼樣吧。”“你為什麼殺人?”華傑加有點上火,說:“這不關你們的事,你們幹脆打死我埋在這裏好了。”那人卻未動怒,盤腿坐到華傑加對麵說:“我們幹嗎要打死你,那是官府的事,我們把你交給官府就是了。”華傑加冷笑道:“你們把我交給官府是一死,在這裏打死也是一死,何必費這些周折!”那人卻大笑起來,說:“我們奉命捉拿凶手,已經在草原上巡邏快兩個月了,沒想到今天抓住了。我們把你交給官府,說不定還能得到一筆賞金呢。”華傑加說:“那就隨你們的便!”
原來,早在一個多月前,洛桑千戶應萬德頭人請求,除通知草原各百戶組織人手捉拿凶手外,他自己組織了幾個搜捕隊,不分晝夜到冬春草場巡邏,草原上一時氣氛緊張。可快兩個月了,連華傑加的影子都沒見著。隨著時間流逝,人們也就鬆懈下來。千戶的幾支搜捕隊隻在白天輪流到冬春草場巡視,晚上回到山裏休息,這就使華傑加昨晚順利通過了千戶部落的草場,進入到了讚貢部落的地界。他早晨看見的那幾個忽隱忽現的小黑影,正是讚貢部落的搜捕隊。他們清晨從山裏出來,原打算溜達一圈後返回。誰想華傑加看見他們時,他們也看見了華傑加。他們因為順著陽光西望,看出是一個行人。幾人議論認為,此時單騎過草原十分可疑,便就近埋伏在一片草梁後,打算捉住問個究竟。可等了好一會兒,並不見那人過來,覺得奇怪,估計下到溝裏藏起來了,決定往回搜索。
他們猜得沒錯,華傑加就在溝裏,隻是他不是藏在這裏,而是在溝水邊休息吃東西。他們悄悄來到溝沿,見華傑加正坐在溝底的水流邊,先沒驚動,分兩組來個前後包抄。他們原以為此人如果是殺人凶手華傑加,必定會跟他們玩命,沒想到這人毫無防範,悠然自得地坐在那裏,連四處都沒張望一下,這下把華傑加逮了個正著。華傑加再看另外那兩人,也是二十幾歲的小夥子。他們一個個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好像對抓住殺人犯華傑加很興奮,又好像在笑話華傑加的這副狼狽模樣。可從他們的眼神看,似乎也沒有要弄死他的意思。他有點不解,問:“你們是什麼人?”那個年紀大點的說:“我們是讚貢部落的抓捕隊,奉頭人之命捉拿你,今天總算抓住了。”他咯咯咯地笑著站起來,朝另外三人說:“好了,我們把他押回去交給頭人,我們的差事也就完成了。”他們起身,將華傑加弄上馬背,一個青年在前牽馬,三人跟在後麵,向山裏走去。華傑加已經下了必死的決心,也就不怎麼覺得害怕,隻是感到就這麼栽在幾個牧民手裏,實在是心有不甘!走了大約半個小時,南山已經不太遠了。就在這時,後麵有人朝牽馬人喊:“才旺,停一下。”牽馬的青年停下來,掉轉馬頭看著後麵幾人,華傑加也回頭看。見年紀大點的那人招手讓叫才旺的青年過去,他們湊到一起,嘀咕著什麼。過了一會兒,他們來到華傑加跟前讓他下馬。華傑加不解其意,隻好下馬站在那裏。年紀大的那人對華傑加說:“我們有話問你。”他讓大家坐下後對華傑加說:“我們商量了,想知道你為啥殺人。你要是不得已殺人,放了也說不定,就看你說不說實話。”華傑加不知道他們在玩什麼把戲,不解地問:“什麼意思?”那人說:“你沒聽說過我們讚貢部落的事情嗎?”華傑加心頭一震,隱約感到了什麼,莫非?這個念頭一閃,很快被否定,他們不可能因為那事放了他,就說:“讚貢部落的事誰不知道,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那人沉下臉說:“你既然知道那件事,就應該知道我們讚貢部落和官府有怨仇,他們殺死我們那麼多人,搶走了我們部落幾乎全部牲畜,隻賠了那麼一點點命價就算完了,我們全部落的人沒有不恨官府的。如果你殺死那個老胡是迫不得已,我們放了你也說不定。你說你為什麼殺人?”華傑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的可是真話?”他看見另外那三人也在朝他微笑,華傑加不由得暗暗鬆了一口氣,開始述說他殺死胡麻亥的緣由和經過。
四個人側耳聽他講述。說到他殺死胡麻亥是因為他不僅強暴了楊金卓瑪,還將她打得遍體鱗傷時,撲倒他的那個青年說:“那個老胡該殺!”其他幾個人也憤憤附和。接著他大體說了他殺人後的逃亡經過。那四人聽得津津有味,時而驚歎,時而又大笑。聽完華傑加的敘述,年紀稍大的那人說:“你殺了人跑了,你可知道你們德欽村遭遇的大難?害師長派兵把你們村洗劫一空了,聽說還抓走了頭人和他的七個親戚。”華傑加已經知道了村裏發生的事情,也就不怎麼感到驚訝,說:“這些我都聽說了。”那人問:“你是怎麼知道的,莫非你去過你們村?”“我是聽我們村裏一個放羊的小孩說的。”那人說:“既然你知道你們村因為你遭了大難,你就沒想過去自首,換回那些被抓走的人嗎?”華傑加臉上發燒,低下頭說:“這個我也想過,可害師長那麼凶,我就是自首了,換不回人不是白白送死嗎?”他沒說他自己怕死。那人沉吟一會兒說:“這也說不定,官府對牧民很凶,那年害師長帶兵到草原,說是要妥善處理善後事宜,實際是大兵壓境迫使我們接受他提出的善後辦法,賠了點命價就算完了,搶走的牲畜一個也沒還,想起這些真讓人憤恨難平!”“就是,就是。”三個青年同聲附和。華傑加看著他們暗暗高興,看到了一線希望。果然,那人對三個青年說:“看樣子這個人好像不是一個壞人,他殺死那個老胡情有可原,先給他鬆綁,我們再商量怎麼處理這個人。”三個年輕人兩三下就解開了華傑加的綁繩。華傑加晃了晃早已麻木的胳膊,仍然坐在那裏。那人又對那三個青年說:“你們看怎麼處置這個凶手?是交給官府,還是放了?咱們剛才商量,如果他不得已殺人就放了他,你們看怎麼辦好?”三人說:“華欠大哥你是搜捕隊長,你說了算,那個老胡本來就該殺。”意思好像讚同放了。那個叫華欠的漢子問:“如果放了,咱們頭人那裏怎麼交代?”三個人同時說:“就當沒抓過,咱們不說誰知道?”那人又問:“你們能守口如瓶嗎?”“能!”三人毫不含糊。其實,一個多月後,讚貢部落抓住過華傑加的消息還是傳開了,德欽村聽說後派人到讚貢部落要人,被讚貢頭人臭罵一頓轟了回來——這是後話。
那人說:“既然大家意見一致,我們就放了他。”說著又笑眯眯地看著華傑加說:“不過,就這麼放了,也太便宜這小子了。我看這麼辦,這小子看上去人高馬大,我們和他比試摔跤,他贏了,說明這家夥還有點本事,交給官府處死了有點可惜。他要是贏不了,說明這小子不過是個廢物,官府處死了也不可惜,你們看怎麼樣?”三個青年拍手叫好。那漢子又問華傑加:“你願意嗎?”華傑加沒想到事情又翻轉了,希望瞬間化為泡影!沮喪地說:“我一個人怎能摔得過你們四個,還是算了吧。”那人大笑著說:“我們四個人一起上你當然不是對手,你和我們一個一個摔,把我們都贏了,保證放你走。”“那也摔不過。”“這麼說,你認輸了?願意交給官府了?”華傑加說:“當然不願意,可我走了一天一夜,太乏了,怎能摔過四個!”那人仍笑著說:“既然你不願意交給官府,就和我們摔。要不,我們真就把你交給官府了。”華傑加無奈地說:“那就試試吧。”“說來就來。”華欠一把拉起華傑加,對先前撲倒華傑加的那個青年說:“多傑仁增,我們四人中就你的個子和他一樣高,你先摔,你把他放倒了,就不用我們費力了。”高個青年笑道:“這家夥身體壯,我恐怕摔不過,還是華欠大哥你先來吧,你力氣大。”那漢子說:“你摔不過還有我們,怕什麼。”高個青年:“摔就摔,我要是摔不過,你們別笑話。”說著和華傑加扭抱在一起。華傑加剛才被他撲倒時就感到這人力氣不小,這會兒一上手就覺得不可小視。可為了活命,他必須使出渾身力氣。幾個回合下來,他心裏有了底,乘其不備,猛地將他抱起,一轉身,將他輕輕放倒。三人連聲喝彩。高個青年爬起來不好意思地說:“這家夥力氣真大,有兩下子,我認輸了。”那個叫華欠的漢子笑著說:“看來這小子還算有點能耐,交給官府處死了可惜。我看也不要比了,放了他吧。”另二人表示讚同,可高個子青年不答應,說這不公,非要繼續比試。那個叫華欠的沒辦法,比賽隻好繼續。他讓那兩人先上,自己最後摔。那二人力氣遠沒有高個青年大,華傑加沒費多大勁就把二人一一摔倒,最後和華欠摔。華傑加沒想到這位華欠個頭不高,力氣卻不小,幾次差點把他摔倒。幾個回合下來,他雖然覺得有信心摔倒他,可為了給他們留麵子,反讓華欠摔倒了。三人拍手稱快,可這位華欠心裏明白,他將華傑加拉起來,一同坐到草地上說:“一個和四個摔,摔倒三個,應該算人家贏了,我們放人,你們同意嗎?”“我們聽你的。”華傑加還是有點不信:“這是真的?”華欠說:“當然是真的。‘波熱湊托,帕熱傑托’(藏族諺語,如同漢語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草原人向來說話算數,你走吧。”高個青年說:“那支手槍不錯,是不是扣下?”華欠瞪了他一眼:“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這麼做咱們不成了劫匪?不要說了,讓他走。”華傑加這才千恩萬謝,紮好包袱背上,上馬直奔東方。經過這場虛驚,華傑加雖然感到渾身無力,心裏卻很高興,慶幸自己逃過了一劫。暗想,歸根到底,倒是害師長救了自己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