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德頭人被關進監獄後,起初還有一種被解脫了的感覺。這麼多天了,他每天提心吊膽,白天不思茶飯,夜裏無法入眠,為抓捕華傑加費力勞神,魁梧的身子一下子瘦小了許多。現在好了,自己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任憑天塌地陷,似乎不關他的事了。可是剛剛安心了兩天,踏踏實實睡了兩個晚上的安穩覺,起初那種輕鬆心緒一點點消失得無影無蹤。接下來,他被一陣陣襲上心頭的不平和冤屈感憋悶得透不過氣來,心情越來越差。他被押進一間關有十幾個人犯的大牢房裏麵,其中還有一個他認識的名叫紮西本的仁朵村的年輕人。他知道紮西本是因為偷牛盜馬,屢教不改,被仁朵頭人抓住後,送交歸化衙門的。如今他這個頭人和這麼個偷雞摸狗的家夥關在一個牢房,實在可笑。可紮西本見到萬德頭人卻很高興,將地上亂草扒拉扒拉,為這個新來的獄友弄了個鋪位。聽過頭人簡單地述說後,他勸頭人務必要放寬心,要不在這裏一天都熬不下去。他告訴頭人,他被關進來兩年多了,每天押到歸化正在修建的一條水渠工地勞動,從沒人問過他犯的什麼事,判多少刑期,看上去好像要永遠關下去。他希望萬德頭人出獄後能給上麵說說情,定個罪名,判個刑期,也好有個出獄的日子可盼。萬德頭人看著這個精瘦的年輕人,嘴上沒說,心裏苦笑:我都自身難保,還有什麼能力為你說情。紮西本還告訴萬德頭人,修渠的活很重,稍不賣力就會招來看守的皮鞭,隻是不知頭人這樣身份的人要不要勞動。慢慢地,萬德頭人對紮西本的不屑感消失,反而有點喜歡這個年輕人了。
盡管如此,他的心情越來越差,躺在草鋪上,有一種此生將至盡頭的感覺。還好,頭幾天犯人們被押去勞動沒有點他的名字,他待在牢裏歇息,以為監獄免除了他這個頭人的勞務。可是僅僅過了三天他也未能幸免,照樣和其他犯人被押到工地勞動。修水渠的活的確很重,用鎬頭挖堅硬的砂石,再用鐵鍬將砂石從渠溝裏往外扔,過不多久就會滿頭大汗。活重他倒不怕,雖說身為頭人養尊處優慣了,很少幹體力活,但也不是沒幹過。年輕時他身高力大,鐵鍬在他手裏使起來如同玩具般上下翻飛。隻是如今年紀大了,一會兒就氣喘籲籲。這天傍晚他從工地回來,經過大牢過道時,突然在一間牢房裏看見幾張熟悉的麵孔。他腦子裏閃過“怎麼把他們也抓來了”後,趕緊蹲下伸手去抓他們的手。那幾個人握住他的手,一個個泣不成聲。有看守踢了他一腳,吼道:“嚎什麼嚎,快回自己牢房!”萬德頭人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沒理會看守,握著他們的手問:“怎麼把你們也抓來了?”他弟弟哀求看守:“長官行行好,他這大年紀,經不起打,讓我們說說話吧。”那看守可能也覺得可憐,放下高舉的鞭子說:“那你們快一點,我們要鎖門了。”說著跟上前頭幾個看守走到最裏麵逐一鎖門。他弟弟邊擦眼淚,邊敘述德欽村發生的事。還沒說完,看守們返回來催萬德頭人回到自己的牢房,鎖上門走了。好在兩間牢房相隔太不遠,隔著欄杆可以聽見說話聲。萬德頭人聽著他們的述說,早已瞠目結舌,蹲在欄杆旁邊發呆,他心頭一陣陣絞痛,渾身發冷,頭冒虛汗,漸漸支撐不住,暈倒在地上。紮西本趕緊過來抱起他,拖到草鋪上大聲喊:“洪保…洪保…你怎麼了,快醒醒啊!”他弟弟他們知道出事了,敲打著欄杆喊叫看守,求他們趕緊救救人。看守過來,站在萬德頭人牢房的欄杆外麵問:“阿麼了,發生啥事了?”紮西本拉著哭腔說:“他昏過去了,快救救吧。”那看守看了一會兒說:“快掐掐人中,看能不能醒來。”說著看著紮西本指了指自己的上嘴唇。紮西本明白了他的意思,趕緊掐萬德頭人的人中穴。半天,萬德頭人翻了一下白眼蘇醒過來。可他醒是醒了,兩眼卻直勾勾地盯著屋頂,一句話也不說。可憐這位在夏河川也算鼎鼎有名的頭人自此一病不起,躺在亂草中不能起身,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這事看守報告了監獄長,監獄長擔心死在監獄,上報了公署。胡海師長聽說後,讓胡錄去看看,回來向他報告。胡錄那次被關了兩天禁閉後早放出來了,他因給師長當過多年秘書,是師長的一位“愛將”。事情過去後,師長的氣也消了,仍然讓他當他的副營長。
胡海師長聽過寒才處置德欽村殺人案的報告後,雖然表示滿意,可對又抓來萬德頭人七個親戚多少有點不安——那天他一氣之下抓了萬德頭人,過後想想,覺得這人畢竟是個百戶,想必在夏河川有點名氣,與殺人犯也沒多大關係,現在又抓來他七個親戚,弄不好番子們又要告狀。可抓人的話是自己說的,聽完寒才的報告,隻是表揚了幾句也就沒說什麼。這會兒聽說萬德頭人病得不輕,就派胡錄去看個究竟。心想,如果那老頭確有性命之憂,不如放了,免得番子們又弄出什麼事來。反正命價和罰款都已經收繳了,留下他們也沒什麼用。
胡錄到監獄裏一看,就這麼二十來天,萬德頭人已經失去了人樣。原來壯實的身子垮了,滿臉胡子拉碴的,眼窩都塌陷了,他躺在草鋪上氣息微弱,隻是從兩隻眼睛裏能看出他還活著。萬德頭人見是胡錄,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可什麼也說不出來。胡錄趕緊蹲在他身邊說:“你受苦了,你可要想開些呀。常言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可不能因為想不開毀了自己。我知道你心裏冤屈,都是那個凶手害的。你得往開裏想,今天是師長派我來看你的,我好好給師長說說,說不定師長放了你,你可千萬要保重啊。”胡錄的這番勸解多少使萬德頭人感到寬慰,死灰般的臉上漸漸有了點血色。他斷斷續續地說:“謝謝胡…胡長官來看…看我。我看來不…不行了,心…心頭…絞…絞痛,看樣…樣子…是…是心…心髒不…不行了。你能不能…求求胡…胡師長,放…放了我…我那…幾…幾個…親戚…。那…那樣,我…我…死在這裏…也值…值了。”說著流下兩行熱淚。胡錄說:“你千萬想開點,我一定給師長說說情,請求他放了你。這樣吧,我叫他們把你幾個親戚換到這間屋裏,讓他們照顧你,我這就去給師長報告。”說著讓看守去叫監獄長,監獄長很快來了,答應立即調換。胡錄又安慰萬德頭人幾句,轉身去給師長報告。胡師長聽了胡錄的彙報,沉吟一會兒後說:“好吧,就給你個麵子,可以放了那老頭,讓他那幾個親戚把他弄回去。可有一樣,你告訴他們,抓不住凶手他們照樣會被抓回來頂罪。”“是!”胡錄轉身跑步回到營裏叫上兩個士兵,扛了一副擔架把萬德頭人抬出來,領著他的幾個親戚到街上的一個小旅館住下,交代老板好好照顧,自己到胡麻亥家找管事商量如何送他們回去的事。胡管事聽了也覺同情,答應借給他們騾馬送他們回去。胡錄聽了高興,轉身回旅館告訴萬德頭人。胡管事也隨他來看望頭人,順便還帶了點他自用的心病藏藥。萬德頭人對二人再三致謝。說了一會兒話,萬德頭人請二人回去休息,說根據他的身體,必須歇幾天才能動身,這幾天就不用勞煩二位來看,隻是店錢和夥食費需要胡家管事先墊付,他們回去後一定想法湊齊,讓趕畜人帶來。胡管事說,這點錢用不著他費心,說著還留下三塊大洋。在歸化盤桓幾日後,萬德頭人的病情稍有點好轉,決定次日上路。第二天天一亮,胡錄和胡家管事帶著兩個人和幾匹騾馬前來送行。萬德頭人沒忘紮西本的托付,請求胡錄如有可能,請師長給紮西本定個刑期使他有個盼頭,胡錄答應瞅機會給師長說說。
萬德頭人因為身體太過虛弱,一路上隻得走走歇歇,直到第四天下午他們才回到家。可到大門口往裏一看,他又昏厥過去——上院裏盡是殘垣斷壁,一片廢墟,這哪是他的家呀!家人和長工們得知頭人回來了,都跑到門口迎接,一見頭人樣子,個個失聲痛哭。村民們聽到消息,圍攏過來看望,看見頭人這副模樣,沒有不掉淚的。大家抬著他走進上院僅剩的五間房裏放到坑上,萬瑪東知和幾個老漢坐在炕頭呼叫,掐他的人中。半晌,他才漸漸清醒過來,睜開眼睛看著周圍的人們,眼淚止不住地流。萬瑪老漢握著他的手說:“你也不要太難過了,平安回來比什麼都強,沒想到你們還能回來,這都是佛爺保佑的啊。”萬德頭人歎口氣,用微弱的聲音說:“多虧了胡長官和胡家管事,我們才能回來。”萬瑪老漢告訴他的這位老侄,上院的房子原本都已拍賣頂了銀子,其他人購得的都拆走了,隻有仁朵頭人購得的十幾間中,留下了這五間,他們一家才有了這麼個住處。這些情況大都他已經從弟弟口中得知,隻是麵對一片狼藉,實在無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