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讚貢部落的草場開始,草原漸漸收窄,南山與夏河川之間不過十幾裏的距離。太陽下山前,他走到了草原盡頭。前麵是一片沙丘地帶,南山山脈在沙丘盡頭與一條大溝相接。他曾聽老人們說起過這個地方,說南山山脈東頭連接著朵澤山,翻過朵澤埡口,就到了芒朵地區,那裏是芒朵千戶的地界。這說明,他很快就要走出洛桑千戶的地盤了。可此時已近傍晚,天黑前不可能翻過朵澤埡口。他下馬穿行沙丘。沙丘盡處,平地也就走完了,南山坡麵直接伸到溝底。在太陽的餘暉中,他看見朵澤山的每條溝裏,都星星點點分布著帳篷,一群群牛羊在山坡上慢慢下移,隻是不知道這是哪個部落的牧場。不過他知道,他還在洛桑千戶管轄的地界,說不定這裏的人們也接到了千戶捉拿他的通知。他摸了摸懷裏,還有幾塊饃,決定連夜翻山。他不敢走溪水邊那條穿過帳區,通往朵澤埡口的道路,就近翻越南山。天黑了下來,他憑借那縷月光,翻上了滿是黃沙的第一道山梁。從山梁上望去,眼前是一片看不清邊緣的黑糊糊的山嶺地帶,可也沒有更高的山梁了。又翻了幾道山梁,月牙落下了山,隻剩下滿天的星鬥。他借著星光行進,上坡騎馬,下坡下馬,跌跌撞撞,走了整整一夜,也不知道翻過了多少條梁、跨過了多少條溝,東方將白時,他站在了一道山梁上,看到了前麵開闊的草原——南山終於翻過來了。
從山梁看去,遠處的溝口紮有兩頂帳篷,帳篷上空彌漫著灰藍色的煙霧,想是女主人已經生火燒茶了。他想,這裏應該是芒朵千戶管轄的地界,應該沒人抓他,不如到牧帳討碗茶喝,再問問路。他沿山梁走下去,太陽升起時,離兩戶牧民已經不遠,三條大狗狂吠著衝他奔來。他牽著馬,右手甩轉著韁繩緩緩下坡。牧區的狗都知道牧人手裏打狗棒(繩頭拴有鐵橛的擊打器)的厲害,隻要甩轉繩子,它們會以為是打狗棒,不敢輕易靠近。可能從狗叫聲中聽出有情況,兩個人走出帳篷朝狗叫方向張望。見有人走下來,一個人手提打狗棒迎了上來。來人大約三十來歲,紫黑的臉膛,身披一件破皮襖,穿一條滿是油垢的皮褲,打著赤腳,分明也是個窮漢子。他用十分疑惑的目光打量著華傑加問:“你是什麼人,怎麼會來到這個地方?”華傑加早想過如何編造謊言,連忙回答:“我是夏河川人,名叫華東,我舅舅在拉讓寺當阿卡,最近寺院捎信說舅舅病了,家裏讓我去看望,我沒出過遠門,昨天好像走岔了路,不知道怎麼跑到這個地方來了,請問這是什麼地方?拉讓怎麼走?”他覺得這個謊編得像模像樣,應該沒有破綻。那人有點不相信:“這個地方是茫朵措拉。你去拉讓,為啥不從朵澤埡口走,怎麼跑這裏來了?真是。”華傑加說:“昨天傍晚在朵澤溝問路,有人給我指了條小路,說這是捷徑,沒想到那個人可能騙了我。”那人“哦”了一聲,不再盤問,指著東邊說:“沿著前麵的草原一直往東走,大約兩天的路程後,就到了澤曲地界,再往前就是索乎伯人(即蒙古人,實指河南蒙旗)地方了。聽說拉讓寺在索乎伯東麵,我也沒有去過。”他並沒有要華傑加到帳篷喝茶的意思。華傑加隻好自己開口:“大哥,昨晚我翻山走了一夜才到這裏,現在又餓又渴,你能不能給我一碗茶喝?”
那人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他倆走到帳篷前,見一位老人在那裏等候。漢子給老人說了華傑加的來意,老人很是熱情,讓那人把華傑加的馬拴好,自己招呼華傑加進到帳篷裏。他讓華傑加坐到灶火旁烤火。灶火上麵,一口大鍋裏冒著熱氣。老人對灶火那邊的一位老夫人說了來人的情況。這家人看上去很窮,從帳裏往外看,帳篷多有破洞,帳篷靠裏麵通常壘放糧食皮袋的地方,隻有幾個皺巴巴的破舊皮袋,可能裏麵裝的也不全是口糧。灶膛那麵,還有一位年紀不大的婦人,也穿一件皮襖,隻是不像老夫人的那麼破。她的頭臉收拾得還算幹淨,大概就是披頭散發男人的妻子。在她身後,有三個蓬亂著頭發,流著鼻涕的小家夥從一件破皮襖裏伸出腦袋,用驚異的目光看著華傑加。華傑加坐下後,那位老人從身後拿出一個髒兮兮的木碗遞給年輕婦人,叫她給華傑加多放點酥油糌粑。此時,上麵鄰居家一位老人和一位中年人來到帳篷,打聽來人的情況。華傑加又將那謊言說了一遍。幾個人聽了都笑起來,說他上了別人的當,要去拉讓竟然跑到南邊了,帳篷裏一時滿是笑聲。這家雖窮,卻不小氣,那婦人先端給華傑加一碗加卡,見他三下五除二吃完又給他滿滿一碗糌粑。吃過這碗糌粑,又喝了幾碗奶茶,華傑加這才吃飽,千恩萬謝後起身走出溝口,沿大草原向東方走去。
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一陣陣困倦感襲上頭來,一雙眼皮不住地打架,幾次差點掉下馬背。華傑加再也堅持不住,決定下馬睡一會兒。為防止蚊蟲叮咬,他用那塊羔皮遮住頭臉,一倒在草地上就睡著了。大青馬在他旁邊大口大口地吃草,它肯定也餓壞了。當他被馬韁繩拽醒時,太陽已經西沉,他從懷裏摸出最後一塊饃饃吃過,繼續趕路。天黑前能趕到哪裏,他不知道,能不能遇上人家借宿,他也不知道。不管怎樣,得找人家要點吃的,要不明天就要餓肚子了。可一直走到太陽下山,仍不見一個人影。他知道不能再走大草原,應該往有山的方向靠。抬頭遠眺,前方仍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他開始往十多裏遠的北山靠攏,希望在那裏找到人家。太陽一落山,天很快也就黑下來了,雖然能聽見山裏的狗叫聲,可這個時候去尋找牧戶,說不定真的會被牧民們當作竊賊防範。他來到一條有水流的小溝,和大青馬一起喝飽,就在這裏露宿。第二天天還沒亮,他就被餓醒了,可摸摸懷裏,除了一點點碎末,再也沒有什麼。太陽出山時,他見山裏有牛羊的身影。可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去山裏找人家討飯,免得又要說那些令人心虛的瞎話。他又找到草原上那條小路,繼續向東走。這一整天,他饑腸轆轆,除了遇見水流喝幾口水,什麼也沒得吃。太陽西沉時他實在餓得不行,不得不向北山靠攏。快到山根時,遠遠看見有人趕著兩頭牛,從一條山溝出來,沿山根向東而去。他策馬走到那條溝口往裏一看,竟然有座寺院,這讓他喜出望外。
這是一個坐落在山彎裏的小寺,坡根上有座小經堂,經堂東側不遠處,有個分上下兩層的小院。除了經堂和這個小院裏的房屋還像點樣子外,其餘分散在經堂周圍的幾十間僧舍低矮破舊。寺院東麵有條小山梁,兩麵的山溝裏,都有山泉彙成的細流沿花草間的水槽流向溝口。兩條溝裏紮有幾頂帳篷,可能是給寺院放牧的牧戶人家。每家帳篷前麵拴著幾十頭奶牛,有女人正在擠奶。兩麵山坡上,幾群綿羊正緩緩向帳篷方向移動,後麵跟著牧人。早有大小十幾條狗向華傑加撲來,繞著他狂吠不止。華傑加甩著繩頭,往寺院走去。有三個牧人和兩個僧人迎了下來,他們撿石頭驅趕那些狗,來到華傑加跟前詢問他是什麼人,到寺院來有什麼事。華傑加如法炮製,又說了一遍那通瞎話。那幾人聽了,笑話他受騙了。華傑加承認“上了當”,走錯了路才到了這裏。他說現在天快黑了,讓他在誰家借宿一夜。那幾個人聽了,相互交換一下眼神,誰都沒有說話,好像都不願為眼前這個來曆不明的不速之客提供食宿。華傑加隻好再次下話,請求他們可憐可憐給點吃的,讓他在誰家角落裏睡上一晚。幾個人還是不表態。正在說話時,走下來一位身體修長,約莫五十來歲的老阿卡。他在問過情況後朝那幾人罵道:“身在佛門,遇到可憐人不幫忙,你們念經還有什麼用!”說著,準備領華傑加去他那裏。有人對老阿卡說:“阿卡羅哲拉,你不要領他去,誰知道他是什麼人,說不定是個竊賊,你領他去住宿,說不定他半夜裏悄悄把你的錢財偷走呢。”老阿卡朝那人啐了一口罵道:“你看看這個人的可憐樣,怎麼能說人家是賊!真是口無遮攔。就算是竊賊,人家求到你的門上,也要慈悲為懷,總不能見死不救吧!虧你們還是佛門弟子,竟說出這樣的話,再說我也沒什麼東西可偷。”說著,領華傑加朝他的僧房走去,那幾人也就各自散去。
華傑加跟隨老阿卡,來到老阿卡用草皮和土牆搭建的僧房門前拴了馬,進到屋裏。還正如老阿卡所說,他真沒什麼東西可偷!屋子很小,裏麵除了一個土炕和土炕前的灶台,站不下三五個人。土炕上鋪一條滲透了塵土的破舊毛氈,炕牆左上方,用幾根木棍支著的所謂窗戶下麵,放著幾件破皮襖。土炕靠裏麵的牆角放著一個滿是油垢的小木箱,老阿卡的“貴重物品”可能就放在那裏麵。灶膛裏生著牛糞火,上支一口小鍋,旁邊放著兩個有缺口的瓷碗和一個紅色木碗,還有一個小木勺。灶口的餘火上支一個陶壺,裏麵也冒著熱氣。灶台上靠牆放著三個破皮袋,其中一個開著口,裏麵露出麵粉或糌粑樣的粉狀東西。灶台上方橫拉著一條毛繩,上麵掛著肉幹,一不小心,頭就會碰上這些肉幹。灶台前是灰坑,灰坑和前牆之間鋪著一張又髒又破的羊皮,想必這是老阿卡生火做飯和吃飯時就座的地方。老阿卡讓華傑加坐在炕沿上,自己坐到灰坑前的破羊皮上,往灶裏添牛糞,說是要給華傑加弄晚飯吃。華傑加解下包袱放在炕上,站起來問老阿卡借繩子,說是要把馬拴在草地上,好讓它吃草。老阿卡指了指那個盡是裂縫的木門說,那背後有繩子,可以拿去拴馬。華傑加把馬牽到溝裏草勢較好的地方,用長繩拴好後回到老阿卡屋子裏。老阿卡已經擦好一個瓷碗,裏麵放了塊酥油,見華傑加進來,從陶壺裏倒了一碗既不像奶茶,又不像青茶的褐黑色茶水遞給華傑加。華傑加一喝,原來是開了又開、滾了又滾,已經變了顏色的奶茶!哦這個香噢,華傑加長這麼大,好像還從沒喝過這麼香的奶茶!老阿卡指著灶台上那個開著口子的皮袋說,裏麵有曲拉糌粑,讓他自己抓。華傑加太餓了,猛喝幾口奶茶,從那個口袋裏抓了曲拉糌粑放到碗裏,邊拌邊吃。剩下不多時,他將糌粑揉成團捏在手裏,伸過碗去,讓老阿卡再倒了一碗奶茶喝。老阿卡從頭頂取下兩條肉幹,用小刀一片片削到鍋裏,又撒了一把鹽,然後從灶台上的另一個口袋裏抓了幾把青稞麵,從指縫裏慢慢撒入鍋裏,用木勺攪動。見華傑加吃完糌粑,要過碗去,滿滿盛了一碗青稞麵糊糊給他。華傑加接上一喝,又是那麼香,好像從來沒有喝過這麼香的青稞麵糊糊。可能老阿卡估計華傑加餓壞了,在他那口不算太小的鍋了煮了半鍋糊糊。華傑加連吃了三碗,直把肚子吃圓才打住。老阿卡自己喝了兩木碗青稞麵粥,給自己倒了杯奶茶,邊喝邊和華傑加聊天。這是華傑加近兩個月來第一次吃這麼舒心,他對老阿卡千恩萬謝。老阿卡告訴華傑加,他雖然窮,卻是出家人,見到可憐人不能不幫助。他說:“你不用謝,這是念佛人應該做的善事。”他勸說華傑加要有一顆菩薩心,慈悲為懷,一輩子不做壞事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