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朵頭人一回到家,就和三名長工用幾頭騾子馱上帳篷和幹糧趕赴龍羊峽,傍晚到達峽頂。各村點了名的十七八個攀岩手,實際來了十一個。他們前天下午就到了,德欽村的才讓貢自然在裏麵。仁朵頭人雖然對人手沒到齊心裏不太高興,但畢竟多數人到了。他問才讓貢囑咐他帶來的繩子帶來沒有?才讓貢說帶來了。吃過晚飯,頭人叫上幾個年齡大的村民住在帳篷裏,其他人裹著大皮襖,露宿草地。
天大亮後,仁朵頭人到峽沿觀看。往下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都說龍羊峽險峻,沒想到竟如此恐怖!他暗暗思忖,是派人下去抓人,還是就此打住,免得再出人命。思來想去,覺得這樣回去實在不甘心。萬德頭人既是他的朋友,又是他的大舅哥,如今無辜下獄,他都感到冤屈難平。再說,從寒才的陣勢看,抓不住華傑加受牽連蹲班房的可能還不止萬德頭人一個!他最終下決心試試。看過峽裏,他招呼大家坐在一起說:“年輕人們,我都這把年紀了,為啥還來這裏?為的是抓住那個該死的凶手!你們都知道,那個可惡的凶手給德欽村帶來多大的災難!萬德洪保就因為他在歸化蹲班房,說不定蹲班房的人還不止他一個,看那個寒長官的樣子還要抓人。賠命價和官府處罰款總計兩萬大洋,差不多把德欽村的牲畜、萬德頭人和他的弟弟家的房子也全搭進去了。要不是洛桑群排千戶和一些大戶捐了些大洋,就連全村的糧食都沒收。全德欽村五百多口人,基本上沒有活路了。你們想想,那個該死的凶手帶來了多大的禍患!所以,我請求你們可憐可憐德欽村的父老鄉親,施展你們的本事,到這個峽裏抓凶手。才讓貢帶來了繩子,你們順著繩子下,不會有危險。下去的人我每人給一百大洋,如果抓住了凶手我再加一百大洋。你們都是我和老人們挑選出來的攀崖高手,現在又人人有槍,下到峽裏抓住一個人不成問題,你們說是不是?”說完他看著他們。他原以為他們聽了他這番動情的話,個個會自告奮勇,誰承想他們一個個耷拉著腦袋都不說話。其實,這些年輕人這兩天來來回回幾次看過峽裏後,早已私下議論過,都認為除非打死,抓住活人帶回來根本沒有可能。可是打死華傑加談何容易,如今那小子手裏有長短兩支槍,他又在暗處,沒等他們看到他,他可能先開槍,誰敢和他玩命!所以仁朵頭人的那番話等於白說。他看著這些人的表情,既有點泄氣,也有點惱火,看著才讓貢說:“才讓貢,你上回下去過兩次,給大家說說,這峽裏也沒有那麼可怕,是可以下去的。”才讓貢雖然很不願再下,可既然洪保讓他表態,隻好說:“大家注意到沒有,這峽裏雖然崖壁陡峭,可崖壁間有流水形成的溝槽,順著這些溝槽下,可以找到抓手的東西和踩腳的棱角裂縫,加上有繩子,下到峽裏沒有問題。”仁朵頭人聽才讓貢說得明白,連聲說:“你們聽聽,這才是好樣的。才讓貢,聽說上次萬德頭人給你的大洋被長官沒收了,我補給你,你帶個頭吧。”才讓貢說:“洪保讓我帶頭我可以再下去,大洋我也不要。可下去後找不見凶手不是白搭?就是找到了,能不能抓住才是關鍵。我知道那小子的槍法沒人能比,如今又有兩支快槍,誰能靠近?”一句話把仁朵頭人給噎住了。沉吟一會兒他問:“上次你們下去抓華傑加,萬德頭人是怎麼說的?”才讓貢說:“頭人讓我們先說服華傑加投案,實在不行就想辦法打死。”“那這次你們也這麼辦行不?”“這個辦法聽上去不錯,可實際上行不通。華傑加知道自首必定被殺頭,說服他投案根本沒有可能。再說他在暗處,我們在明處,能不能發現?如果發現了真要是開槍,誰也不是他的對手。那小子用火槍打獵瞄都不好好瞄就一槍一個準,誰能靠近?”仁朵頭人有點發傻,半晌才說:“不管怎樣你們下去找找看。可有一樣,你們就是發現了也不能先開槍,我估計你們不先開槍,那小子就不會開槍打你們。”
說話間,日頭已經升起老高。大家商量再三,精挑細選了五個攀崖高手,決定讓他們下去找找看。仁朵頭人讓人順著三個溝槽把繩子放下去,叫才讓貢和那四人分三組下,其他人在峽頂抓繩子。才讓貢按頭人要求頭一個往下爬,其他四人從另兩條溝槽下爬。因為身背有槍,擋擋掛掛很不好下攀。大約一個多小時後,五個人終於前後下到峽底。一到峽底,他們見河邊怪石嶙峋,河水洶湧翻滾,濤聲震耳欲聾,一個個身上直起雞皮疙瘩,又擔心華傑加不知在哪裏正瞄準著他們,個個心驚膽戰,誰也無意搜尋。才讓貢看出他們的心思,坐到一塊大石上,叫大家到他跟前大聲說:“反正我來這裏搜尋過,什麼也沒發現,你們要是願意,兩人往下搜尋,兩人往上搜尋,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我在這裏等你們。”那四人相互看了看不知咋辦。才讓貢見四人不言語,知道他們害怕,就說:“你們也不用太害怕,咱們不先開槍,華傑加就不會開槍。你們還是分頭去找找看,回去也好給頭人報告。”四人這才兩人往下尋找,兩人往上搜尋。四個人雖然在雜亂的巨石間跌跌撞撞往前走,可誰都沒有認真尋找的心思。他們的想法出奇地一致——不要說找不見華傑加,就是找見了,弄不好那小子還可能開槍,不如磨蹭到下午回去拉倒。走了一會兒,他們不約而同地躲在才讓貢看不見的大石後麵坐下消磨時間,誰也不想自招殺身之禍。
才讓貢等他們走後,幹脆躺在那塊石頭上歇息。他望著崖壁上的條條溝槽,猜想華傑加會藏在什麼地方。偶爾看見下麵遠處一個溝槽裏似乎有一個洞口,又看不清楚,想過去看個究竟。坐起來一想又覺得,即便那就是個岩洞,即便華傑加藏在裏麵,那又怎麼樣?不是照樣抓不住嗎?那小子已成驚弓之鳥,說不定還會開槍,他們五個人都可能有來無回!有必要跟這小子玩命嗎?想著這些他又躺下。他好奇的是,這麼多日子不知道這小子吃什麼度日,天天吃石羊肉,過不了多久渾身就沒有力氣,尤其是石羊肉有股腥味,如果沒有鹽,很難下咽。他決定把自己的糌粑口袋留下,好讓華傑加能多撐幾天。說起來他雖然也怨恨這小子給村子裏帶來了這麼大的禍端,可心底裏還是感到同情。他比華傑加大十多歲,從小就喜歡這小子。他也從小上山放自家和親戚家的羊,曾和華傑加一起打獵、一起燒吃獵物。華傑加沒有親人,拿他當親哥哥一樣,心裏話也不瞞他。“才讓貢”,這個省去“保”字後多少帶點昵稱意味的名字就是華傑加先叫起來的。他知道華傑加和楊金卓瑪的事,知道這小子視楊金卓瑪如眼珠,受不了她被欺辱,豁出命殺了胡麻亥。對這一點,他既吃驚又讚賞,是夏河川裏暗豎大拇指的人之一,內心深處並不希望華傑加被官府槍斃。想著這些,他不知不覺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他被叫醒,睜開眼睛坐起來看,見那四人已經回來,問:“你們回來了?發現什麼沒有?”四人幾乎同聲回答:“什麼也沒有。”才讓貢抬頭看了看天空,見太陽已經西斜,就說:“天不早了,既然什麼也沒有,那我們回去吧。”說著起身解開腰帶,重新穿著。就這個動作,懷裏的糌粑口袋順大襖裏子掉在石頭上。那幾個人已經轉身向崖壁方向走去,誰也沒注意到他的這個動作。
太陽落山前,五個人安全爬上峽頂。仁朵頭人見了著實鬆了一口氣,把他們叫到跟前說:“你們知道我有多擔心嗎?你們安全回來就好了。快說說,你們在峽裏看到什麼沒有,有沒有發現華傑加藏在峽裏的跡象?”“什麼也沒看到。”五個人異口同聲。“沒發現就沒發現吧,隻可惜抓不住那個該死的東西,萬德頭人要吃苦頭了。”這時頭人家的夥計已經做了一鍋麵片,大家圍在一起邊吃邊議論明天怎麼辦。仁朵頭人說:“明天咋辦,主要聽你們下去的人說說,今天你們搜尋的範圍小的話,明天再下去,如果你們搜遍了各個角落沒發現任何跡象,那明天幹什麼去。”才讓貢他們幾個聽了心裏發虛,互相看看都不說話。半天,才讓貢才說:“這峽很長,搜尋每個角落,沒有幾天怕是不行。明天下不下去,頭人您說了算。”他把球踢給了仁朵頭人。仁朵頭人沉吟一會兒說:“那就是說,今天你們搜尋的範圍不大是吧?”才讓貢回答:“是。”仁朵頭人又沉吟一會兒後說:“這麼辦吧,今晚大家都想想,明早再商量。”其實,仁朵頭人自己也已經沒有信心繼續搜尋了。
這天晚上,半夜裏雷聲大作,下起一陣雷陣雨。仁朵頭人驚醒後招呼大家擠到他的帳篷裏。帳篷太小,除頭人外,大家隻好背對背肩靠肩擠在一起,半睡半醒迷迷糊糊挨到天明。天大亮後,大家起來加火燒茶。吃過黑糌粑,眾人圍坐在帳篷前聽仁朵頭人發話。仁朵頭人心裏很矛盾,也是一夜沒睡好。他多少也看出,這次各村派來的人雖然都是攀崖能手,但他們對抓捕華傑加並不積極,就是下到峽裏的人大概也隻是做做樣子,並不真心搜尋。這也難怪,他們都是膽小怕事的莊稼人,誰會豁出來同一個亡命徒玩命呢!他不知道今天該不該再讓他們下去,即使讓他們去了,假如不認真搜尋,也是白費力氣和銀子。他想過給下去搜尋的人每人再加一百塊大洋,可不說自己出這麼多錢值不值得,就是出了,如果結局一樣,也是白搭。仁朵頭人猶豫不決,端著碗默默喝茶,帳篷裏外隻有大家喝茶的“噓噓”聲,沒有人說話。就在這時,遠處有人騎馬飛奔而來。快到跟前,才讓貢認出是加羊才讓。他家因為和頭人沒有親戚關係,牲畜得以保全。今天淩晨士兵們一離開,萬瑪老漢即派他來告知仁朵頭人,說官軍淩晨已經走了,還抓走了萬德頭人弟弟和叔叔等七人。意思是,命價和罰款都交了,人也抓走了,是否繼續搜捕華傑加由仁朵頭人定奪。眾人聽了麵麵相覷,不知說什麼好。仁朵頭人自言自語:“天理何在啊!華傑加殺了人,卻要毫不相幹的人頂罪,這叫什麼事啊!”接下來他對眾人說:“都聽見了吧,按寒長官的說法,隻要抓住凶手,抓去的那些人和萬德頭人都可能放回來,你們大家都說說怎麼辦好?”沒有人回答。他問才讓貢:“才讓貢,你說說,華傑加到底會不會藏在這個峽裏?如果在峽裏,咱們能不能抓住?我不會讓你們白辛苦,可以每人再加一百大洋。”才讓貢不得不回複了。他說:“仁朵洪保,您的心情大家都能理解。我們德欽村太冤枉了,萬德頭人和他的親戚們太冤枉了。我們遭受這樣的大難,誰都感到冤屈難平。華傑加殺了人官府這樣遷怒無辜的人也太不講理了。華傑加也不是無緣無故殺人,那種事攤在誰的頭上都不會不言不語,除非是個窩囊廢。當然,華傑加殺了人犯了法,應該償命。可這小子如今是亡命徒,身手又好,上次胡長官帶官兵都沒能抓住,靠我們這些人就能抓住?就算抓住了,交給官府了,官府就會放人?反正罰沒的錢財和牲畜一個也不會退。洪保您讓我說,那我就把心裏話都說說,您聽了也別生氣。說白了,官府壓根不把土著居民當人看,私下稱我們是‘狗西番’、‘野蠻子’,要不憑什麼他們同族打死我們族人隻給一百大洋的命價,我們殺了他們族人卻要一萬大洋的命價!同樣的人命,為什麼相差天地?官府年年派下數不清的苛捐雜稅,隨即派兵橫征暴斂,這些年我們夏河川有多少人家被逼得家破人亡?這洪保您最清楚!讚貢部落的事我們大家都知道,近年來又聽說拉家軍洗劫了欒切部落、石藏寺、果落三部等,成百上千地屠殺牧民,搶走他們的財物牲畜。我認為,他們這次來,也不是真想抓華傑加,而是借這個案子搜刮錢財,抓人整我們農牧民。要不,這次來的那個寒長官明明知道華傑加逃了,明明知道萬德頭人千方百計抓捕過,卻一來就誣說我們窩藏了華傑加,抓不相幹的人。我的想法是官府既然把我們村洗劫一空,人也抓走了,我們也就不要白忙活了,抓不住華傑加不說,還可能搭上我們幾條人命。洪保您答應給我們的錢我們也不要,反正我不要,不如我們回去算了。”其他人聽了趕緊附和說:“才讓貢大哥說得太對了,華傑加就是藏在這個峽裏,我們也抓不住,不如回去算了,頭人的錢我們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