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寒才洗劫德欽村 尼瑪加惶恐跳懸崖(1 / 3)

一九四二年六月二十七日,是德欽村大難臨頭的日子。

這天深夜,狗叫聲連成一片,又一隊士兵出現在村子裏。萬德頭人家的大門被敲得山響。大門開了個縫,管家從裏麵探出腦袋剛結結巴巴地問:“你們…你們是…”,幾個士兵不由分說衝上去一把將他扭到一邊,推開大門請長官進門。坐在馬上的寒才吼道:“日馬馬子皮,快讓開,老子們是來緝拿凶手的!”說著騎馬進到院裏。士兵們拴好馬匹,一齊湧了進去。頭人家人和長工們趕緊起來,女人們躲進黑屋裏大氣不敢出,男人們來到院裏看發生了什麼事。那些住在頭人家的留守士兵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趕緊穿上衣服,擠在門口往外張望。寒才從胡家管事口裏得知,剛才開門的是管家,就讓士兵鬆開手,叫過來說:“聽說你是管家,那好得很,你趕緊叫人給我們做飯,安排住處,快點!”這時管家也通過胡家管事知道,因為胡營副沒能抓住華傑加,“害師長”又派來了一隊人馬。他見上院裏黑壓壓一片,少說也有三四十人,趕緊招呼長工和女人們做飯,自己將長官和胡管事等人讓進客房,又挨家挨戶通知村裏大戶,要他們明天起每戶都要接待四五個官軍。全村人很快知道又來了一隊大兵,人人惴惴不安,不知道天明會發生什麼。剛才擠在門縫往外張望的那些士兵見是營長,歡呼著跑到院裏和新來士兵打招呼,大家打鬧說笑,好不熱鬧,和村裏氣氛形成極大反差。差不多快折騰到天明,頭人家才燒好早茶,煮好肉,由長工們端到各房間請士兵們吃喝。一陣風卷殘雲般吃喝完,士兵們倒頭睡在各屋的炕上或鋪上毛氈的地上。一直到中午前,寒營長和士兵們才陸續起身。

通過胡家管事,管家和村民們知道了上次來的那位胡長官被關了禁閉,萬德頭人被抓進了監獄,這次帶軍隊來的是一位營長。他好像不是來抓華傑加,而是來抓凶手的親戚去頂罪、抄沒華傑加和他親戚們的財產賠命價、收繳衙門罰款的。村裏的氣氛緊張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人們知道,真要是這樣,村裏多數人家或多或少和頭人家沾親帶故,隻不過遠近不同罷了。全村陷入極度恐慌中,除狗叫聲,村裏一片肅靜。人們隻在私下悄悄議論誰可能被抓走,哪家的財產可能被抄沒等等。

吃過午飯,寒營長命令頭人家人和長工們離開,召集士兵們到上院集合。他傳達過師長指示,命原先來的那個排由排長指揮分散到各路口警戒,不許放走一個人。接下來,他命令管家通知村裏所有戶主到這裏開會。管家讓長工們分頭去通知,自己到頭人的幾戶近親家說明這夥官兵的來意。親戚們聽了,都知道大難已經臨頭,幾家的老人跟隨管家來到頭人家的上院,蹲在牆角。一個多小時後,院裏聚集了七八十個村民,他們不敢進上院,隻在下院交頭接耳,不知道新來的這位長官會怎麼發落他們。

寒才在客房讓管家說出華傑加親戚的名字,命手下人記在本子上。可華傑加除了萬德頭人並無親戚,就是這點親戚關係也不過是上幾輩人的事,並不幹其他村民的事。寒才聽後大喝一聲:“那就給我說出這個叫萬德的頭人的親戚!”他太熟悉胡政府對付農牧民的辦法了:藏區分為兩類,一類是那些偏遠牧區,比如果洛玉樹,那裏部落林立,各自為政,互不統屬,人們隻知道有活佛頭人,不知道有官府衙門,更不知稅賦為何物。對於這樣的部落派大兵強征稅款,也就是用武力搶奪他們的財物和牛羊充稅,敢反抗者就地正法。這類事他幹的太多了。他隨軍或自己領兵到過全省大部分藏區,血洗搶劫過那些反抗部落,將這些部落的人趕盡殺絕,將他們的財物和牲畜盡數搶走。僅僅果洛一地,胡家軍就前後搶劫過十幾次。他自己記憶猶新的有:民國九年(1920年),上果洛貢瑪倉部落因不滿胡政府在瑪積雪山開金礦毀壞草原,在驅趕開礦人員無果後,搶劫了運送途中的物資。胡麒(胡哈斯父親)發兵報複,把這個部落整個給剿滅了。那年他還是一個大頭兵,也是第一次殺人。從那次以後,他殺人再也沒害怕過。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胡政府派兵進駐果洛白玉寺強征草頭稅,引起農牧民們的強烈不滿,多個部落聯合襲擊了留守那裏的一支騎兵連,致其全軍覆沒。胡哈斯大怒,派幾千騎兵前往鎮壓。那時他已經是個連副,跟隨隊伍開赴果洛。他們從白玉下手,一月間橫掃了果洛北部,把這一區域內的大小上百個部落搶掠一空,殺死牧民一千多人,搶得牛羊馬匹八萬多,還把搶來的二百多婦女分發給大頭兵做玩具,他也分得一個。民國三十年(1941年),胡哈斯派兵鎮壓要求劃歸四川省的果洛各部,共殺死牧民一千八百多人,搶得十多萬頭牲畜。那時他已是副營長,親手砍過十一個人頭。去年秋天,他奉命鎮壓要求劃歸甘肅省的同德石藏寺,殺死僧俗五百多人,將寺院財物搶掠一空後焚燒了該寺。他清楚,胡哈斯家族財產的很大一部分就是這麼得來的。他也知道,對第二類藏區,即對環青海湖地區早已納入衙門管理的部落,除非抗稅或犯下殺害胡民這類罪行,主要以懷柔為主,不能像對付偏遠部落那樣趕盡殺絕。正因為這樣,那年他率兵處理讚貢部落搶劫胡民商隊案時,原本沒想殺人,隻打算抓幾個人頂罪下獄、收繳命價和罰金以及商隊損失了事。哪料想那些“野蠻子”強詞奪理,說什麼他們和凶手毫無關係,讓他去捉拿殺人真凶,不準牽連部落。不僅不賠償命價和罰款,還擺出和他拚命的架勢。他“忍無可忍”,才擊斃了為首那個“蠻橫無理的賊鬆”,造成慘案,差點丟了烏紗。所以,這次師長派他處理胡麻亥案,也不想通過殺人把事情鬧得太大,隻想按照師長指示,收繳胡麻亥命價和政府處罰款,再抓幾個人頂罪,達到震懾農牧民的目的就行了。因此他要從與凶手有親戚關係的萬德頭人下手,讓這些“狗西番”知道殺死胡民的後果。

管家見這位滿臉橫肉的長官發怒,隻好老老實實提供名單。可這樣一來,包括德欽和塘穹兩個村共九十來戶人家中,大多數或近或遠都與萬德頭人家有親戚關係。其中,近親十三戶,次一層的親戚二十四戶,再次一層的二十七戶,略沾親戚關係的十三戶,這裏麵包括尼瑪加家。尼瑪加仍被關在頭人家放過布拉福屍體的那間房裏,隻是綁繩已經解開,頭人家管飯吃。

拿著那個本子,寒才在隨從們的簇擁下來到院裏,讓士兵們將下院裏的村民趕到上院。他怒視一圈村民,大吼一聲:“都給我站好了!”村民們嚇得趕緊低頭垂手站立,屏住呼吸側耳恭聽,沒人敢正眼看他。接著他用夾雜著漢語的藏語吼道:“上次胡副營長來緝拿凶犯,可好多天了,你們硬是把凶手藏起來不交。好啊,既然你們不交凶手,那就你們頂罪!”說著看著本子念了十三個人的名字,叫他們站出來。這些人戰戰兢兢擠出人群,站到前麵,其中有六位六七十歲的老人。寒才命士兵把他們捆起來,士兵們不由分說,衝上去三下五除二,將十三人五花大綁。他翻著白眼想了想說:“那幾個老家夥就算了。”士兵們隨即解開那些老人的綁繩。這樣,被捆綁的還剩七個人,他們年紀大多也在四五十歲。他接著說:“那六個老家夥年紀大了,這次先不抓了。不過這十三個人都是凶手的近親,命價和政府罰款主要由他們賠,每戶須賠命價一千大洋。”他又讓隨從念那二十四戶戶主的名字,命令這二十四戶每戶賠命價五百大洋;另外二十七戶每戶三百大洋;略沾點親戚關係的十三戶,每戶一百大洋。這些大洋限三天內交齊,誰家不按期上交,罪加一等,戶主抓去坐牢。最後他說:“聽說最近你們收了頭人發的十多塊大洋的封口費,都給老子交出來,不然統統抓去坐牢!”說完和胡家管事走進客房。隨從見眾人呆若木雞站在原地不動,大聲吼道:“還不快去拿銀子,站在這裏幹什麼!”眾人這才如夢初醒般麵麵相覷,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們大多不要說上千大洋、幾百大洋,就是幾十大洋也沒有,到哪裏尋找這麼多錢?許多人哭了。有膽子大點的哀告:“求長官行行好,我們根本拿不出這麼多錢啊……”隨從冷笑一聲說:“這好辦,拿不出銀子就去坐班房好了,隨你們的便,快滾!”說完,讓士兵們把那幾個被捆綁的人關起來。士兵們推推搡搡,把他們關進那間關押著尼瑪加的屋子,兩個士兵持槍把住門口。有幾個村民蹲在地上痛哭,站都站不起來。他們互相攙扶著,邁著顫抖的步子,高一腳低一腳離開頭人家,各回各家。不一會兒,從許多人家裏傳來悲慘的哀號聲,整個村子籠罩在一片淒慘的氛圍中。

萬德頭人的老叔萬瑪東知今年七十八歲,是村裏最年長的三位老人之一。他年輕時人高馬大,身材魁梧,渾身都是力氣,二百多斤的糧袋提起來扛上肩還健步如飛,人送雅號“大駱駝”。如今歲月流逝,他背駝了,頭發和那撮山羊胡也白了,但身子骨還算硬朗。他對自己剛才差點也被抓並不在乎,認為自己這把年紀了,抓到監獄死了也不算啥,隻是對那位長官的粗暴態度和不分青紅皂白亂抓人,獅子大張口的亂定命價感到憤怒。他知道,村子裏沒有人能拿得出規定的命價款。他剛回到家,還沒顧上和家人說句話,村裏幾個老漢相約來找他。他們個個憤憤不平,認為那長官分明是抓不住華傑加,拿德欽村開刀。他們對萬瑪老漢說:“聽那位長官的意思,好像我們把凶手藏起來了。他應該從胡長官嘴裏知道凶手逃了,他們都沒抓住,竟這樣冤枉我們,要我們無辜的人頂罪,這哪裏還有天理!我們得跟他說說理,不能讓他們這樣無緣無故抓人。再說按他剛才的意思,總共我們要交近三萬大洋的命價,這麼多錢,就是把全村的東西變賣了也不夠啊。”他們一致認為,萬瑪東知老漢是村裏除頭人以外最德高望重的老人,應該帶領大家去見見那位長官,給他說明情況。萬瑪老漢答應一起去見那位長官,他想了想說:“你們看這麼辦好不好,先按那位長官的要求,讓村裏人把上次萬德發給大家的辛苦費要回來,我們拿著這些錢去給長官們說明情況,請求他們不要抓走人,命價和官府處罰也減一些。”老人們覺得有道理,分頭通知村民們先交回萬德頭人給的銀圓,然後他們去見長官。村民們聽老人們這麼說,紛紛將銀圓交到他們手裏。太陽落山前,幾位老人回到萬瑪老漢家,清點了銀圓數,擺放在幾個木托盤裏,蓋上哈達,每人手捧一個,走進頭人家大門,請求上院門口把守士兵向長官報告一聲,說幾個老漢求見。

寒才下午睡了一覺,此時坐在炕上正和胡家管事說話,聽說幾個老漢求見,知道準是來求情的,說聲“不見”,繼續和胡家管事說話。那士兵說:“他們手裏捧著托盤,好像是來送銀子的。”寒才愣了一下,說:“那就讓他們進來。”幾位老人來到炕沿,依次將幾個托盤放在炕桌上,垂手站立在炕沿下。寒才看了看那些盤子,瞪著眼睛故意問:“你們來有什麼事?這是啥東西?”萬瑪東知老漢雙手合十,對寒才彎了彎腰說:“按照長官命令,我們收回了上次萬德頭人發給村民們的辛苦費,共計銀圓1362塊。請長官……”沒等萬瑪老漢說完,寒才就打斷了:“知道了,你們可以回去了。”老人們都原地沒動,萬瑪老漢接著說:“我們還有下情要報告長官。”“那就快說,我沒時間聽你們廢話。”寒才很不高興地瞪著眼睛。萬瑪老漢不慌不忙:“殺害老胡的是華傑加,和其他人一點關係沒有。為了抓捕凶手,我們全村人找遍了南北兩山,上次胡長官帶官兵來也搜尋了幾天,最後認定凶手藏在龍羊峽,胡長官親自帶人去抓捕,隻因為龍羊峽太過險峻,沒能抓住凶手,還死了一個兵。您說我們把凶手藏起來了,這是天大的冤枉,請長官明鑒。”寒才很不耐煩,本想打斷他的話,可看到這些老漢個個麵無懼色地直眼看著他,心裏多少有點打鼓,繼續耐著性子聽萬瑪老漢說下去:“我們幾個老漢代表全村五百多男女老少求見長官,一是請求長官放了那幾個與殺人案毫無關係的人,他們都是家裏的頂梁柱,如果把他們抓走了,這幾個家也就完了。二是命價是得賠,但長官定的命價也實在太高了,就是把我們全村的財產全都變賣了,也賠不起這麼高的命價,請求長官減免一些……”寒才聽到這兒,怒火上衝,厲聲打斷萬瑪老漢:“閉上你的狗嘴!你說球了個好,要我把人放了,命價也不要賠了,那我幹球來了嗎!日馬馬子,滾出去!”看著幾個老漢站著不動,寒才怒衝衝地朝門外喊:“警衛員,把這幾個驢日子東西抓起來!”七八個士兵衝進來,動手就擰幾位老漢的胳膊。胡管事見了,趕緊給寒才使了個眼色。寒才會意,改口道:“看這幾個狗鬆年紀大了,就不要綁了,把他們趕出去!”萬瑪老漢撲通跪下求道:“長官老爺,我剛才說的都是實情,你不能這麼不講道理啊!”其他幾位老漢見萬瑪老人跪下也都跪下附和:“我們說的都是實情,請長官行行好吧!”他們的動作軟中帶硬。寒才見狀,有點傻眼,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倒是胡家管事趕緊跳下炕,攙扶幾位老人。寒才的火氣更大了,命令士兵們把幾個老漢架出去,推出大門。老漢們又對著大門跪下了,繼續請求長官放人減款。村民們聽說老人們跪在頭人家的大門口求情,呼啦啦都跑來,和老人們跪在一起,不一會兒,頭人家的大門口跪了一大片,不少人放聲痛哭。

寒才聽說後,也愣住了,一時不知怎麼處置。那年讚貢部落那一幕似乎又要重演。那次他因一怒之下打死打傷好些人,激起草原牧民共憤,把他告到胡哈斯那裏,連胡哈斯都怪他處置不當,責成胡海撤職。多虧胡師長求情,才保住了這頂烏紗,一年後還提任為正營長。怎麼這回又這樣,蠻子們又和他對著幹,還有點不讓步不罷休的意思!可是,抓人、賠命價、收繳罰款都是師長交辦的,他怎麼能不執行!難不成非要殺幾個人教訓這些個番子?他一時也感到有點困惑,問胡家管事:“你看阿麼辦好?”胡家管事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才說:“營長大人,要不讓點步,給那幾個老漢一點麵子,等把這事平息下去再說?”寒才急忙問:“你說,阿麼個讓步法?”“先答應他們暫時放人,咱們在這裏還得幾天,離開時再抓也不遲。”寒才想了想說:“好吧,那就這麼辦。你和李連副去宣布一下,就說命價和罰款交齊前先可以放人,但宣布的款項一個子都不能少。”說著朝門口喊:“警衛員,叫李連副來。”李連副名叫李永成,長得五大三粗。他原本是漢族人,卻學回族人的樣子,留有一臉的大胡子,看上去很凶的樣子。因為他是戎吾漢藏雜居地方人,藏語說得很好。他跑進客房,向寒才立正敬禮:“報告營長,有啥指示?”寒才將他和胡家管事商量的事說了說,要他和胡家管事到大門口宣布他的決定。“是。”李連副一個立正,和胡家管事來到大門口,對著黑壓壓跪著的人群喊道:“不要嚎叫了,安靜!”眾人見有人出來說話,都安靜下來,洗耳恭聽。李永成大聲說:“我們長官說了,為了讓你們趕緊湊齊罰款,今天抓的人可以先放了,可如果你們交不齊款項,不要說他們幾個,所有今天點了名的人統統都要抓去坐牢。你們不要以為老子們怕你們,不信你們試試!”說著,他向大門口站成一排的士兵們揮了揮手,士兵們會意地把槍栓拉得嘩啦啦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