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敦厚說:“操他媽的,上麵還是天寒地凍,這裏已經是夏天了。”
說著,張叔叔和二叔開始脫衣服。他們脫得光著膀子,隻穿一件單褲。二叔對王風說:“愣著幹什麼,還不把衣服脫掉!”
王風沒有脫光膀子,上身還保留著一件高領的紅秋衣。
二叔沒有讓王風馬上投入幹活兒,要他先看一看,學著點兒。
二叔和張叔叔用鎬頭刨了一會兒煤,熱得把單褲也撕巴下來了,就那麼光著身子幹活兒。剛脫掉褲子時,他們的下身還是白的,又幹了一會兒,煤粉沾滿一身,他們就成黑的了,跟煤壁烏黑的背景幾乎融為一體。王風不敢把礦燈直接照在他們身上,這種遠古般的勞動場景讓他震驚。
他慢慢地轉著腦袋,讓頭頂的礦燈小心地在煤壁上方移動。哪兒都是黑的,除了煤就是石頭。這裏的石頭也是黑的。王風不知道這是在哪裏,不知上麵有多高,下麵有多厚;也不知前麵有多遠,後邊有多深。他想,煤窯要是塌下來的話,他們跑不出去,上麵的人也沒法救他們,他們隻能被活埋,永遠被活埋。有那麼一刻,他產生了一點幻覺,把刨煤的二叔看成了他爹。爹赤身裸體地正刨煤,煤窯突然塌了,爹就被埋進去了。這樣的幻覺使他不寒而栗,幾乎想逃離這裏。這時二叔喊他,讓他過去刨一下煤試試。他很不情願,還是戰戰兢兢地過去了。煤壁上的煤看上去不太硬,刨起來卻感到很硬,鎬尖刨在上麵,跟刨在石頭上一樣,震得手腕發麻,也刨不下什麼煤來。
他剛刨了幾下,頭上和渾身的大汗就出來了。汗流進眼裏,是辣的。汗流進嘴裏,是成的。汗流進脊梁溝裏,把衣服溻濕了。汗流進褲襠裏,褲襠裏濕得跟和泥一樣。他流的汗比刨下的煤還多。
他落鎬處刨不下煤來,上麵沒落鎬的地方卻掉下一些碎煤來,碎煤嘩啦一響,打在他安全帽上。
他以為煤窯要塌,驚呼一聲,扔下鎬頭就跑。
二叔喝住了他,罵了他,問他跑什麼,瞎叫什麼!“你的膽還沒老鼠的膽子大呢,像個男人嗎?像個挖煤的人嗎?要是怕死,你趁早滾蛋!”
王風驚魂未定,委屈也湧上來,他又哭了。
張敦厚打圓場說:“算了算了,誰第一次下窯都害怕,下幾次就不怕了。”他怕這個小點子真的走掉。
二叔命王風接著刨,並讓他把衣服都扒掉。
王風把濕透的秋衣脫下來了。二叔說:“把秋褲也脫掉,小雞巴孩兒,這兒沒有女人,沒人咬你的雞巴!”
王風抓住褲腰猶豫了一下,才把秋褲脫下來了。但他還保留了一件褲衩,沒有徹底脫光。褲衩像是他身體上最後的防線,他露出惱怒和堅定的表情,說什麼也不放棄這最後的防線了。
一個運煤的窯工到掌子麵來了,二叔替下了王風,讓王風幫人家裝煤。二叔跟運煤工說:“讓我侄子幫你裝煤吧。”
運煤工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你侄子歲數不大呀。”
“我侄子是不大,還不到二十歲。”
王風看見,運煤工拉來一輛低架子帶軲轆的拖車,車架子上放著一隻長方形的大荊條筐。他們就是把煤裝進荊條筐裏。王風還看見,車架子一角掛著一個透明的大塑料瓶子,瓶子裏裝著大半瓶子水。一看見水,王風感到自己渴了,喉嚨裏像是在冒火。他很想跟運煤工商量一下,喝一口他的水。但他閉上嘴巴,往肚子裏幹咽了兩下,忍住了。
運煤工問他:“小夥子,發過市嗎?”
王風眨眨眼皮,不懂運煤工問的是什麼意思。
張敦厚解釋說:“他是問你跟女人搞過沒有。”
王風趕緊搖搖頭。
運煤工笑了,說:“我看你該發市了,等掙下錢,讓你叔帶你發發市去。”
王風把發市的意思聽懂了,他像是受到了某種羞辱一樣,對運煤工頗為不滿。
荊條筐裝滿了,運煤工把拖車的繩袢斜套在肩膀上,拉起沉重的拖車走了。運煤工的腰彎得很低,身子貼向地麵,有時兩隻手還要在地上扒一下。從後麵看去,拉拖車的不像是一個人,更像是一匹騾子,或是一頭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