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2 / 3)

王明君說:“你小子穿得太厚了。”

王風注意到,二叔和張叔叔穿著單衣單褲,外加一件棉坎肩,就到窯下來了。而他原身打原身,穿著毛衣絨褲、秋衣秋褲,還有一身黑灰色的學生裝,怪不得這麼熱呢。

窯底有兩個人,在活動,在說話。他們黑頭黑臉,一說話就露出白厲厲的牙。王風一時有些發蒙,感覺像是掉進了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跟窯上的人世完全不同,仿佛是一個充滿黑暗的鬼魅的世界。正蒙著,一隻黑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嚇得他差點叫出聲來。摸他的人嘻嘻笑著,說:“臉這麼白,怎麼跟個娘們兒一樣。”王風的兩個耳膜使勁往腦袋裏麵擠,覺得耳膜似乎在變厚,聽覺跟窯上也不一樣。那個摸他的人在麵前跟他說話,他聽見聲音卻很遠。

王明君對窯底的人說:“這是我侄子,請師傅們多擔待。”他命王風:“快喊大爺。”

王風就喊了一聲大爺。王風聽見自己嘴裏發出的聲音也有些異樣,好像不是他在說話,而是他的影子在說話。

在往巷道深處走時,從未下過窯的中學生王風不僅是緊張,簡直有些恐怖了。巷道裏沒有任何照明設備,前後都漆黑一團。礦燈所照之處,巷道又低又窄,腳下也坑窪不平。巷道的支護異常簡陋,兩幫和頭頂的岩石麵目猙獰,如同戲台上的牛頭馬麵。如果閻王有令,說不定這些“牛頭馬麵”隨時會猛撲下來,捉他們去見閻王。王風麵部肌肉僵硬,瞪著恐懼的雙眼,緊緊跟定二叔,一會兒低頭,一會兒彎腰,一步都不敢落下。

他很想拉住二叔的後衣襟,怕二叔小瞧他,就沒拉。二叔走得不慌不忙,好像一點也不害怕。他不由地對二叔有些佩服。他開始在心裏承認這個半路上遇到的二叔了,並對二叔產生了一些依賴思想。二叔提醒他注意。他還不知道注意什麼,咚地一聲,他的腦袋就撞在一處壓頂的石頭上了,盡管他戴著安全帽,他的頭還是悶疼了一下,眼裏也直冒碎花。

二叔說:“看看,讓你注意,你不注意,撞腦袋了吧?”

王風把手伸進安全帽裏搓了兩下,眼裏又含了淚。

二叔問:“怎麼樣,這裏沒有你們學校的操場好玩兒吧!”

王風腦子裏快速閃過學校的操場,操場麵積很大,四周栽著鑽天的白楊。他不知道同學們這會兒在操場裏幹什麼。而他,卻鑽進了一個黑暗和可怕的地方。

二叔見他不說話,口氣變得有些嚴厲,說:“我告訴你,窯底下可是要命的地方,死人不當回事兒。別看人的命在別的地方很皮實,一到窯下就成了薄皮子雞蛋。雞蛋在石頭縫兒裏滾,一步滾不好了,就得淌稀,就得完蛋!”

王明君這樣教訓王風時,張敦厚正在王風身後站著。張敦厚把鎬頭平端起來,作出極惡的樣子在王風頭頂比畫了一下,那意思是說,這一鎬下去,這小子立馬完蛋。王明君知道,張敦厚此刻是不會下手的,點子沒喂熟不說,他們還沒有贏得窯主的信任。再說了,按照“輪流執政”的原則,這個點子應該由他當二叔的來辦,並由他當二叔的哭喪。張敦厚奸猾得很,你就是讓他辦,讓他哭,他也不會幹。

張敦厚和王明君要在挖煤方麵露一手,以顯示他們非同一般的技術。在他們的要求下,礦上的窯師分配給他們在一個獨頭的掌子麵於活兒,所謂獨頭兒,就像城市中的小胡同一樣,是一個此路不通的死胡同。獨頭掌子麵跟死胡同又不同。

死胡同上麵是通天的,空氣是流動的。獨頭兒掌子麵上下左右和前麵都堵得嚴嚴實實。它更像一隻放倒的瓶子,隻有瓶口那兒才能進去。瓶子裏爬進了昆蟲,若把瓶口一塞,昆蟲就會被悶死。

獨頭掌子麵的問題是,盡管巷道的進口沒被封死,掌子麵的空氣也出不來,外麵的空氣也進不去。掌子麵的空氣是腐朽的,也是死滯的,它是真正的一潭死水。人進去也許會把“死水”攪和得流動一下,但空氣會變得更加混濁,更加黏稠,更加難以呼吸。這種沒有任何通風設備的獨頭掌子麵,最大的特點就是悶熱。煤雖然還沒有燃燒,但它本身固有的熱量似乎已經開始散發。它散發出來的熱量,帶著億萬年煤炭生成時那種沼澤的氣息、腐殖物的氣息和溽熱的氣息。一來到掌子麵,王風就覺得胸口發悶,眼皮子發沉,汗水流得更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