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敬梓本為吳勖的幼子吳雯延親出,考慮到長房吳旦這一支的長子吳霖起無子嗣,吳雯延將女兒及兒子敬梓過繼給堂兄吳霖起。古代中國,長房長子是格外被看重的,保持長房血脈不斷,也是家族共同的責任,由於這個慣例,“嗣子”就極為常見了。按照習俗,嗣子等同親出,除了承擔嗣父母的贍養義務,也享受整個家族的遺產分配。本來作為吳勖這一支的幼子,吳敬梓隻是吳家孫子輩裏稀鬆平常的一
個,此刻搖身一變成為嗣祖吳旦這一支的長房長孫。
這就是奇妙的命運更改,看似仍為一家人,都在這探花第生活著,無非從這一進屋挪到了那一進屋,但到了某些關鍵的節點,例如分財產的時刻,事情就會變得棘手。嗣子作為長房長孫當然有權享受最優越的遺產分配,但這種非親出的身份又往往得不到家族中其他叔伯兄弟的認同,由此而來,不可預計的禍端就會落到這個嗣子身上。
當然,小男孩吳敬梓還無法預見命運曲折的深意。
一開始,他像所有其他孩子一樣,無憂無慮出入於探花第深宅大院間。到稍微曉事的年紀,六七歲開始,嗣父吳霖起就將教育兒子的事提到了日程中。
不過男孩吳敬梓雖埋頭於四書五經與八股文中,真正鍾情的卻是詩詞歌賦、筆記小說。隻是父親管得嚴,他隻能在課業之餘“竊讀”一番。十三歲那年,吳敬梓的嗣母因病去世,母親的亡故令少年覺到了生命的無常,一度陷入憂鬱中。此時,嗣父不得不放寬對兒子學業上的嚴苛要求,讓他得以從死亡的打擊裏恢複元氣。但男孩的憂鬱性情已無法更改,在人丁興旺的探花第,少年並沒有什麼要好的夥伴,家族各房間的爭鬥也像包在紙裏的火,日益顯現出來,這個過繼來的長房長子漸漸覺到了同族人的惡意。他再也不像童年時代那樣,在探花第到處
跑,上樹捕蟬,到池塘拗荷花,或者躲到大水缸裏,讓家中仆人一頓好找。更多時候,他都在自己的小樓上讀四書五經,也悄悄讀令他心馳神往的詩詞小說,讀唐人劉肅的《大唐新語》、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張的《朝野僉載》,讀宋人周密的《齊東野語》、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讀明人李實的《北使錄》、朱國楨的《湧幢小品》……這些書,不僅為少年打開了一個完全不同於四書五經的世界,也像一把飽滿的種子根植到他的心田裏。
父親對吳敬梓學業的放鬆監管是暫時的,很快這個少年迎來了新的生活。十四歲那年,吳敬梓與父親吳霖起一道去往一個陌生之地生活。貢生吳霖起經過二十八年等待,終於等來了一個官職——贛榆縣縣學教諭。吳霖起是康熙二十五年(1686)拔貢,這是貢生裏最重要的一個等級,吳霖起考不中舉人,貢生的選拔考試,卻得了第一名,隨後進入了漫長的國子監讀書及選官等待中。
其時吳霖起已步入老年,但想到等來這一項任命實在不易,即刻決定前往就職,並帶上兒子吳敬梓,一道奔赴江蘇的這座濱海小縣城。至此,父子兩人相處的時間更多了,父親忙完公務,其他時間都用來督促兒子的學業,春夏教以詩書,秋冬教以禮樂。這位父親一直期待著兒子重整家業,為吳家的這一條
支脈注入一股光榮的血液。
少年吳敬梓在贛榆度過了近十年時光,中間曾幾度返回故鄉。十六歲那年,在父親安排下,吳敬梓回鄉與姑父陶欽李的次女陶媛兒成親,婚後他在嶽父家住了一年。隨後在父親召喚下,帶著新媳婦回到贛榆,吳霖起是擔心兒子由此荒廢了學業。
十八歲的夏天,吳敬梓冒著酷暑再次返回故裏,這一次是為了嶽母的家事匆匆回的。嶽父去世後,幾個兒子生活揮霍無度,嶽母又是一個小腳老太,無人持家。外人覬覦陶家財產,兒子們已將嶽父經營了一輩子的小園變賣了。吳敬梓已無力更改,他隻能安慰嶽母,並和陶家大女婿金榘見了一麵。兩個連襟坐在小園的假山上,蟬鳴連片地響著,舉目望去,四周雜草叢生,大樹枝蔓蕪雜,這座原本捯飭得無比潔淨的小園,幾年間就落到麵目全非的地步了。
他們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坐在這座園子裏了,生活在下行的路上是急速的,它的朽爛無聲無息卻又轟然作響。
離開全椒回到贛榆沒多久,吳敬梓接到江寧的消息,生父雯延病重。吳雯延晚年客居於江寧道觀裏,雖子女眾多,臥於病榻時卻格外想念起這個已出嗣的小兒子。吳敬梓來到生父的病榻前,雯延內心備覺安慰,不過他最關心的還是兒子的舉業,十八歲的兒子已成家,可舉業卻未展開,這令老父親很是
著急,這趟探病的行程也就戛然而止了,想到這一年正是歲考年,老父親竭力催促兒子回滁州報考歲試。吳敬梓不好拂了他的心意,當然,他也想到這或許是父親在世間最為掛礙的事了,隻好倉促趕回安徽滁州,參加完歲試,未等揭榜就又回到了江寧。
父親的身體已像深冬的枯木,不可遏製地衰敗下去,精神也大不如上次見麵的樣子。這位老人的最後願望是回到故園,吳敬梓會同其他兄弟將老父親接回了全椒。回鄉後,未過多久,吳雯延就離開了人世。在喪事的悲傷中,傳來了吳敬梓考取了秀才的消息,這個姍姍來遲的喜訊成為一道傷痕橫亙在吳敬梓心頭,如果父親再撐一個月,就能聽到兒子邁上人生第一個台階的喜訊,這真是“子欲養而親不待”。
十八九歲,吳敬梓已感覺到了來自生活的重壓。古時候的人要比現代人早熟,但生活的進程似乎太快了些,吳敬梓深深體會到,青春已經結束了,那炫目的輕盈的無憂的時光都已如四月的櫻花片片零落。
十九歲,他成為一個男孩的父親,兒子吳烺降生。
二十歲,姐夫去世。姐姐一向與這個弟弟感情篤厚,現在生活突然失卻了依傍,這令吳敬梓備覺傷心。
生活的變故並未由此停下,在贛榆生活到二十二歲,時間就進入了康熙六十一年(1722)。這一年,中國曆史上在位時
間最長的皇帝終於被死亡帶離了身下的寶座。皇四子胤禛繼位,即雍正皇帝。新皇帝上任,朝廷政策大變,官員調動日益頻繁。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即便一個小小縣城的教諭也受到了影響,在贛榆縣勤勤懇懇幹了九年,吳霖起並未得到上司的讚賞,反而落得一個罷官的結局。
既已無官可做,吳霖起隻好帶著兒子、兒媳、小孫子舉家遷回安徽全椒。回到家鄉之後,吳霖起表示自己從此將“歸耕潁上之田,永赴遂初之約”,不過大概也是心中抑鬱,他當年就病故了。
嗣父的死既令吳敬梓悲痛不已,繼而也給他的生活帶來了一場大災難。突然回歸到探花第的吳敬梓一家,在同族其他人眼中無疑是陌生的闖入者。吳霖起一死,圍繞著嗣祖與嗣父的巨額財產分配,家中吵翻了天。無論族中叔伯,還是族中兄弟,都想染指吳敬梓的財產,而由於長期在外生活,這個嗣子的訴求幾乎得不到其他家族成員的支持,也就是說他成了徹底被孤立的人。這一場奪產之爭,吳敬梓固然損失了大量資產,更令他痛心的是同族人之間的“相殺”。這些擁有共同祖先的人們,血液裏還流著相似的成分,但在利益麵前親情瞬間消失,不要講什麼“血濃於水”,“血”在那一刻比空氣還要透明,還要清淡和無形,人們不惜拔刀相向,有如饑餓的虎豹豺狼
在爭奪肉食。
這是吳敬梓嚐到的“親情”的滋味,二十三歲的他已遍曆了人間的凶險。
隨後,結發妻子陶氏也因為種種不如意,鬱鬱而終。吳敬梓失掉了最後一份來自家庭的撫慰,此番遭遇,無疑在是雪裏加了一層厚厚的霜。
他開始厭世,在一次又一次鄉試未中後,甚至變得自暴自棄。“你們不是視金錢如性命嗎?我偏偏視金錢如糞土。”從贛榆回到全椒,從二十三歲到三十二歲,吳敬梓都生活在小城全椒。他過起了豪奢的生活,揮霍無度,痛飲狂歡,讓自己在酒與聲色中沉湎,他根本不想自拔。他精通音律,酷愛戲曲,曾親手執紅牙板淺吟低唱。高興時,他索性將一群歌舞伎請進探花第,在家中演一出流光溢彩的大戲。
“傾酒歌呼窮日夜”,嗣祖與嗣父的財產支撐起吳敬梓近十年放蕩的歲月,十年下來,資產浪蕩殆盡,已到了賣田地的地步。這件事自然引發了家族中人的震驚,但他不想理會那麼多。隻是在曲終人散後,在日落黃昏前,他才覺到生命的空虛和惆悵。
內心苦悶時,吳敬梓就獨自返回縣城郊外的小村程家市,那是吳家的祖居,是高祖吳沛帶領兒子們讀書的地方。故人已遠,院落已荒蕪,房屋已傾頹,隻留著幾帶泥牆、幾間坍塌了半邊的木屋。他就坐在衰草裏,靜默地看著這荒廢的園中的一切,常常一坐一
下午,直到夕陽一點一點跌落下去,才起身回家。
在這個小城裏,日子一天又一天過著,金銀散去,功業未成,他時常生活在恍惚之中,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也分不清白天和夜晚。
三
揮金如土,放浪形骸,成天不事生產,沉迷詩歌與酒色……這一切與小縣城那麼格格不入,這個孩提時代就被眾人目為天才的人,很快成了千夫所指的敗類,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後指點,有多少人以無限惋惜的口氣向自家孩子講述敗家子的故事。
“全椒是不能待下去了。”這個念頭,在嗣父去世後萌發出來,一年一年都在加重。一直等到三十三歲,這全部的念頭最終變成一個決絕的計劃——移家江寧。
必須是江寧。
不僅因為它的帝王之氣,也不僅因為秦淮河的波光水色。這座古老的城市有著無盡的故事,他曾在這裏遇見美人和愛情,在這裏結識誌趣相投的士子。比這些更重要的是,這座城市有著開闊的胸襟,既接納功成名就,也接納失敗落魄;既將讚許的目光投給奮進者,又將安慰的目光投給厭世者。
盡管阻礙重重,吳敬梓還是執意將傳下來的祖宅賣掉了一些,他需要在江寧重新置業安家,畢竟此時他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移居江寧之前,吳敬梓在故鄉還是遇到了一份珍貴的情意。這個被眾人唾棄的落魄才子,偏偏被一位老醫生賞識,這位叫葉
草窗的醫生,同時還是深諳儒學的老學究。他關心著吳敬梓的健康,也關心著吳敬梓的婚事,決定將女兒許配給他續弦。如此這般,在一段困苦的單身歲月後,吳敬梓重新成了家,重新獲得了生活裏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