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敬梓:無岸之舟
一
到了除夕這一天,異鄉人是頂落寞的。客棧裏該走的人都走了,即便往日遊人如織的秦淮河,下午時分也顯出從未有過的空落來。酒樓茶館換上了新紮的彩燈,街頭巷尾家家戶戶灑掃一新。秦淮河還是空了,冷風吹到身上,人們禁不住打了一陣寒戰。
雍正八年(1730)農曆的最後一天,吳敬梓站在秦淮河畔文德橋上,眼神裏藏著異鄉人的茫然。這座橋一端連接著江南貢院和夫子廟,另一端連接著烏衣巷,“文德”二字寓意儒家“文章道德天下第一”。走了一段路,天開始下起雪來,雪花滿空,落在吳敬梓青色的舊棉袍上。偶爾會有三三兩兩行人從他身邊匆匆走過,手裏拎著一籃一籃年貨。這注定是一個難熬的除夕,萬家團圓,卻剩斯人獨自憔悴。
吳敬梓沒有想好晚飯吃什麼,恍惚中記起客棧裏還有一瓶酒。管他呢,有酒就好。午後,他出來晃蕩了幾個時辰。和他一道寓居江寧的友人都返鄉過年了,就連那幾個相熟的歌伎也走了,當地的友人,該都在忙著辭舊迎新,也就不好打攪他們。漫無目的地走了一程,雪依然落著,覺到了冷,吳敬梓踱回了客棧。
一踏進門,一個人迎了過來,是鮑君,江寧當地的朋友。吳敬梓正為如何消磨孤寂的年夜飯犯愁時,細心的鮑君已在心裏掛念著這異鄉人了,他特
意過來請吳敬梓到自己家共進年夜飯。
在鮑君家中,異鄉人暫時忘卻了羈旅的愁緒,鮑家的丫鬟給他奉上了一杯熱茶,他麵向一簇暖融融的爐火坐下。為了招待這位客人,鮑家嫂子和丫鬟準備了一下午,晚飯很快做好了。屠蘇酒冒著熱氣,兩杯下肚,身子暖了起來,一種家的感覺圍繞著吳敬梓,讓他禁不住濕潤了眼眶,好朋友的意外之舉為這冷寂的年關送來了一點溫暖。
喝了酒,吃了年夜飯,聊了好一會兒,二更已過,吳敬梓起身回客棧。朔風凜冽,雪還在飄落,他緊了緊衣衫,行過黑黝黝的巷子,鞭炮此起彼伏地炸響,似乎刻意地要以喧囂提醒這個旅人正孑然一身。
回到客棧,吳敬梓心裏久久難以平靜。聽了一會兒爆竹聲,當然,這熱鬧和他無關,這個夜晚,他隻有自己,隻有旅舍那張簡陋書案前的一盞油燈,隻有窗外的雪,隻有無邊的寒冷。
度過這個夜晚,一腳跨入雍正九年(1731)的新春,吳敬梓就三十一歲了。這是一個對男人來說特別奇怪的年紀,意味著青春不再,又意味著作為社會人的責任和壓力洶湧而至,更令人愧疚的是,孔夫子說三十而立。吳敬梓不禁問自己:“你立起來了?你有什麼?”
吳敬梓在舊書案前坐下,撥了兩下燈芯,矮下去的燈焰舒展了一下,屋內比先前亮了一些。他展開紙,將一支
禿頭的小羊毫在硯台上蘸了蘸,寫了起來……那個除夕夜,吳敬梓百感交集,一氣連寫八首詩,將這些年的辛酸和苦悶,都融入了行行的文字裏。
雍正八年於吳敬梓來說,確實是非同尋常的一年,這一年的遭遇足以表明這個逐日走向中年的人正遭受著劇烈的精神崩塌。
事情要從前一年說起。雍正七年(1729),安徽學政李鳳翥親臨滁州,舉行科試,這是一種鄉試前的資格試。吳敬梓滿懷期待報了名。八月就是大比,他要為即將到來的秋闈掙得一張入場券,憋了那麼久,秋闈於他來說,已經到了“隻能成功,不能失敗”的地步了。他早早地由家鄉趕到了滁州,既為科試做準備,又想趁機結識一批文人學士。此次主持考試的學政李大人向來以愛才和識才聞名,如果運氣足夠好,或者可以結識一下李大人,若能得到他的額外賞識,誰都知道於接下來的鄉試是大有裨益的。
但吳敬梓有著無比率性張揚的性格,盡管連做夢都渴盼著科舉上位,卻根本不懂得謀劃與收斂。加之,他這樣出身科舉世家的子弟,這些年來在安徽一帶又很有了些文名,心態大致是膨脹的,自我感覺也大致是很好的。於是出入歡場,混跡酒桌,隔三岔五地和一幫同來趕考的人飲酒作對。酒場上,一般舉子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大概酒醒後也就煙消雲散了。
吳敬梓卻是不同的,他是大家眼中熱門的競爭者,說白了也是眼中釘。那些酒後口無遮攔尤其是妄議當地官員名流的言論,很快被酒桌旁某一個或幾個考生捕獲、編排,傳到了學政李鳳翥耳朵裏。
傳言的路徑總是多向的,有人將吳敬梓的“非議”傳到學政大人耳朵裏,也必然有人將“學政大人聽到了你酒桌上的言論”一事告訴給吳敬梓。這下,吳敬梓仿佛一個狂熱的人被一桶冰水劈頭蓋臉澆了一身,徹底冷靜下來了。一冷靜下來,他感到了恐懼。是的,就是“恐懼”,一個一心渴望叩開科舉之門的人,一個持續奮鬥了十多年的中年秀才,即將到來的鄉試可是他孤注一擲的事業呀!這裏頭有他的前途,也有他的榮耀,甚至還有他的家族寄望和人格尊嚴。
因為言語輕率導致的壞影響,或許會斷送一張走向鄉試的入場券,當然也將斷送未來。這樣想過,吳敬梓坐立不安了。他決定去拜會學政李鳳翥大人,挽回因不可原諒的愚蠢造成的損失。
吳敬梓見到了李大人,不過可笑的是為了挽回前一次錯誤,他做出了一個更為愚蠢的舉動。麵對李大人,這個向來清高,向來目空一切的大才子,竟兩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像一個誠惶誠恐犯了法的小人在官老爺大堂前跪地求饒一樣。他表示自己一定改過自新,一定重新做人,求李大人不要計
較小人滿嘴跑馬,酒後胡言。大才子的這般舉動,著實嚇到李鳳翥了,或者也可以說著實惡心到了李鳳翥,學政大人當即掛下臉來,大聲嗬斥這個跪著的人。這是吳敬梓二十九年人生中最大的一場噩夢。從學政大人下榻的寓所回到滁州姐姐家,他已手腳冰冷了。
不過,命運的骰子實在多變,吳敬梓根本不知道它滾動後停在哪一麵。令他驚恐不安的這場科試,原本以為徹底“黃”了,可揭榜時他的名字竟高居榜首,他考了第一名。李大人不按常理出牌,冷靜下來後,反複回看了這行止怪異的考生的答卷,實在欣賞文章裏透出的才情,李大人決定摒棄成見,“不拘一格”本就是他的選人標準。
不期而至的科試第一,令恐懼中的吳敬梓又從深淵登臨了峰頂。得知消息後很多舉子向他道賀,又少不得歡飲達旦,大家紛紛表示有了這個鋪墊,有了學政大人的青眼相加,接下來的秋闈,中舉當如囊中探物。
曖昧的氣氛,令吳敬梓的心活泛起來,又有了先前的自信。
不過世事多變,主持完這場科試不久,李鳳翥隨即調離了安徽,侍講學士王蘭生接替了他的職位,王大人的喜好與做派完全不同李大人。聽聞了吳敬梓的種種事跡,王大人不禁深皺了眉頭。接下來的鄉試,盡管不是王蘭生命題和主持,新任學政的意見不可能不傳達給主試官
。
雍正七年的秋闈,吳敬梓再一次慘敗。他拖著沉重的步履,於絕望中回到家鄉全椒。
從二十三歲到二十九歲,他在這個地方困守了六年,不知道自己該走向何處。他實在是越來越厭惡回到這裏了。背後有多少人在戳他的脊梁骨,就因為一次一次鄉試的失敗嗎?也不盡是,還因為他行事的乖戾,因為他的“才子脾氣”,更因為他揮霍無度的生活。六年間,成天出入妓館酒樓,身後跟著一堆文人,呼朋引伴,遇酒便喝,遇貧即施,將祖父和嗣父傳下來的不菲的遺產浪蕩了大半,他的日子正一步一步急速地走著下坡路。作為嗣子,他與這個龐大的家族已日漸水火不容了。
吳敬梓想起死去的父母,想起依然未能將他們葬在一個理想之地,想起死去的妻子,想起慢慢長大的兒子,想起那些放浪的夜晚。他即將邁入而立之年,別說立不立了,他的人生像一攤爛泥,一攤稀巴爛的泥,攤在無人問津的角落裏。
實在無法忍受鄉人的言語和指點,吳敬梓這才在又一場科舉落敗後,倉促逃離了家鄉,臨時躲避到江寧。
二
科舉的痛是命定的。
有多在意,就會有多痛。
在一個以科舉為業的家族裏,吳敬梓從娘胎裏一出來,就被選定了人生方向,像一條河裏的水,得順著祖輩開鑿的河道,拚盡全力往前奔流。
從高祖吳沛開始,“以科舉為業”就
已成為這個家族既定的“綱領”。還是小男孩時,這件事就已作為刻骨的記憶烙進了吳沛的身體裏。七歲那年,吳沛玩興正濃,一日在街市上看藝人雜耍,錯過溫習功課的時間,父親吳謙得知後,一頓亂棍打得幼子皮開肉綻。吳謙將兒子痛打後,撂下一句擲地有聲的狠話,他讓兒子要“奮發於製舉”,“追逐於前賢”。
孩童時的教化,對吳沛產生了深刻影響,他一生都在埋頭苦讀。盡管舉業上未有所獲,鄉試“七戰七敗”,僅止步於秀才,但他一生都在擔任教師,很多弟子從其門下出發走向科舉之路,這為吳沛贏得了“東南學者宗師”的美名。吳沛幾乎窮盡了畢生之力,為這個家族往後的舉業奠定了根基。他總結平生八股製藝經驗,寫成《題神六秘說》,這可是一本相當精練實用的考試“兵法”。他是下了狠心要在兒子這一輩中開拓出科舉新局麵的。他移家全椒城外程家市的西墅草堂,那是一個鄉村居所,田野闃然,草木沉靜,最是讀書佳處。他早早地將五個兒子進行了人生規劃和事業分工:四個考科舉,一個負責後勤保障。除次子國器“遵父命,任家政”外,其餘四子,長子國鼎、三子國縉、四子國對、五子國龍都轟轟烈烈走向了科舉之路。令人驚喜的是,在吳沛的悉心調教與謀劃下,吳敬梓的曾祖輩出了四位進士
。更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親曾祖吳國對高中探花,在吳家,這件事哪是驕傲一時,簡直驕傲了一輩子兩輩子三輩子,很多輩子。到了吳敬梓祖父這一輩,國龍的兩個兒子吳晟與吳昺又高中進士,並且吳昺創造了家族舉業最輝煌的成就——榜眼。探花吳國對的子嗣在功名上已相對式微,隻有吳昇考中了舉人,吳敬梓的嗣祖吳旦、親祖父吳勖都隻撿了一個秀才的功名。
吳敬梓曾在文章中無比自豪地談及此事,用他的說法“五十年中,家門鼎盛”。這樣的家族,以及這樣一股久遠的風氣,吹拂到吳家任何一個後人身上,大概都會對科舉生出一股執念來。
康熙四十年(1701)五月,全椒吳氏探花府第,石榴花開遍庭院的角角落落,伴隨著初夏的蟬鳴,吳敬梓呱呱墜地了。一出生,這個孩子的命運就被某種奇怪的習俗更改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