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鬆齡:通天小道

七十一歲那年,在科場上摸爬滾打五十餘載的老秀才蒲鬆齡考取了一個歲貢,這是一件極尷尬的事。當親朋好友向他道賀,蒲鬆齡寫了一首詩,詩中說在妻兒麵前都不好意思提這事,連做夢都感到羞愧。

歲貢是個什麼東西?它並不像“舉人”“進士”之類代表真正的科舉進階,甚至能授予官職。它隻是基於“秀才”獲得更高級別學習機會的一種選拔,說白了是對“秀才”的分類認證。到了明清時代,科舉經過無數次演變,考試模式日益精細,催生出一個挑選府、州、縣生員中成績或資格優異者,升入京師國子監讀書的製度,挑中者稱為貢生,意為貢獻給皇帝的生員。貢生即便到國子監讀了書,也並非像現在大學畢業了就可以直接找工作的畢業生,而是仍然成為接下來的“鄉試”“會試”的儲備生源。當然也有個別貢生可以等來小吏的職位,但一般需要漫長的等待,概率微乎其微。蒲鬆齡屬於貢生裏的歲貢,也叫挨貢,這個“挨”字意味深長,就是做廩生時間長了,排隊挨號挨上了。像蒲鬆齡這類半個世紀前的山東頭名秀才,加之又在社會上文名赫赫,考官都不好意思不賜給他個“歲貢”的名分。

七十一歲的蒲鬆齡,去國子監讀書可能性自然不大,這樣一來,“貢生”還有意義嗎?它不就成了活脫脫的

安慰獎?當然,它也有一點點世俗益處,至少兩項清晰可見:第一,見縣官不用跪拜,作揖即可;第二,有生活補助,每月有一點散碎銀兩。當然,還有一點小小的儀式感——可讓大門比普通農家抬高三寸,可在家族祠堂上懸掛一塊匾額。這就有光耀門楣的意思了。

不過事情不像預想的那樣順利。考上貢生後,老秀才蒲鬆齡苦苦等待,這塊匾額就是遲遲不來。從七十一歲開始等,等到七十二歲,再等到七十三歲。中間蒲鬆齡向朝廷上書數次,提醒他們不要忘記這一“重要儀式”。一直到七十三歲那年臘月,新任淄川知縣譚襄才蒞臨蒲家莊,為蒲鬆齡家掛上了貢生匾額。

一年八兩碎銀的歲貢補助,更是推諉拖延,蒲鬆齡又數度上表稟報縣衙,反複催促,他們記起了發放一次,記不起也別無他法。

康熙五十二年(1713),人生行至晚年,蒲鬆齡的生活總算稍稍安定下來,大兒子蒲箬的新房磊軒落成。磊軒房頂設有一處平台,抬眼望去,滿目青山。蒲鬆齡時常於傍晚在那兒小坐,懷抱一隻貓,喝幾盅小酒,看夕陽貼著山脊慢慢落下去。

大概有了一點閑暇之心,九月,小兒子蒲筠請了一位恰好遠遊到山東的江南畫家朱湘麒為父親畫像。這該是這位大文豪留在人間的唯一肖像。

蒲鬆齡特意穿上貢生“公服”,坐上太師椅,頭

戴紅帽,左手撚銀須,一副正襟危坐模樣。畫像成後他寫下一則題誌,感歎自己年屆古稀,滿頭銀絲,卻鮮有成就。不過有意思的是,題誌後過了幾日,他又添了幾句,特別解釋自己穿著這套“公服”畫像,實非出於本心,恐怕百年之後要被後人恥笑。

明明知道這一丁點世俗的榮譽不值一提,偏偏它又撩動著這位經年老秀才的心。這不就是命運的悖論嗎?曆經半個世紀苦心孤詣,在世俗裏能贏得的也就這一塊匾額,一身“公服”嗎?

當結局落定,人們會不會相信這就是“命運”?生命最後一刻,蒲鬆齡會不會認定窮秀才就是自己的宿命呢?

這件事或許在他降生前就注定了。

明崇禎十三年(1640)四月十六日深夜,山東淄川城東滿井莊的商人蒲槃忙完一天活計後,躺倒在床上,隨即進入了夢鄉。夢裏,一個身披破袈裟、病懨懨的窮和尚,踉踉蹌蹌來到蒲家北房,推開門,徑直闖了進去,那是蒲槃嫡妻董氏的臥房。

和尚越走越近,蒲槃清晰地見到他衣不蔽體,瘦骨嶙峋的胸膛上貼著一塊銅錢大小的膏藥。見窮和尚強行直入,驚訝的蒲槃正想質問:“一個出家人,怎可如此荒誕無禮,竟深更半夜擅闖民宅?”卻自夢中驚醒過來。

幾個時辰後,懷胎十月的董氏為蒲槃誕下第三個兒子。蒲槃抱起繈褓中的嬰孩,瞥見其胸口

一塊銅錢大小的青痣,痣的位置,與夢中病和尚胸前貼膏藥的位置如出一轍,蒲槃驚歎不已。

父親這個離奇的夢境,往後許多年仍在蒲鬆齡腦海中揮之不去。在人生起落裏,他時不時想起胸口這塊胎記,總會想到自己恍若“麵壁人”轉世。如此想過,便也釋然於青燈黃卷和顛沛流離了。

盡管生不逢時,戰亂連年,盡管降生普通人家,盡管蒲鬆齡降生的時代有一百個不完美,一開始,蒲鬆齡手中還是握著一把好牌的。父親蒲槃雖以經商為業,卻是飽學之士。蒲鬆齡從小聰穎好學,最受父親寵愛。老父親在三兒子身上寄予厚望,期望這個兒子將來實現自己未竟的抱負。

十九歲那年,蒲鬆齡參加科舉進門考——童試,以縣試、府試、道試三試第一的成績成為聞名鄉裏的秀才。都說良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偏偏蒲鬆齡這個華麗的開端短暫如曇花一現,他的科考入仕夢恍如驚鴻一瞥,此後所有努力和奮鬥,都隻是一場水中撈月的空耗。

當然,蒲鬆齡根本不可能想到,在他充滿不確定的人生裏,科舉考試的失敗卻無比確定,像結著厚冰的水麵泛不起一絲漣漪。

跨過順治十五年(1658)那個高光時刻,秀才蒲鬆齡後來在舉業上再未曾邁進一步。即便那次閃亮的啟程,大概也是他一生裏僅有的好運氣幫了忙:遇見了對的人。就說

那場院試,主考官是當時擔任山東提學道的大詩人施閏章,這位詩人最懂得惜才,為人又不拘泥刻板,對蒲鬆齡早期文章中透出的靈氣欣賞有加,蒲鬆齡考個院試第一,也就順理成章了。

若將秀才蒲鬆齡人生中的趕考曆程做一個大致羅列,應該是這樣:

順治十七年(1660),二十一歲,鄉試,落榜。

康熙二年(1663),二十四歲,鄉試,落榜。

康熙五年(1666),二十七歲,鄉試,落榜。

康熙八年(1669),三十歲,鄉試,落榜。

康熙十一年(1672),三十三歲,鄉試,落榜。

康熙十七年(1678),三十九歲,鄉試,落榜。

康熙二十三年(1684),四十五歲,鄉試,落榜。

康熙二十六年(1687),四十八歲,鄉試,落榜。

康熙二十九年(1690),五十一歲,鄉試,落榜。

康熙三十五年(1696),五十七歲,鄉試,落榜。

康熙三十八年(1699),六十歲,鄉試,落榜。

康熙四十一年(1702),六十三歲,鄉試,落榜。

除去中間為母親丁憂,或者碰到一些大的生活意外無法赴濟南貢院,漫長的四十四年中,按照三年一輪的鄉試節奏,蒲鬆齡偏執地做著這件事。考考考,考過了青春年少;考考考,考過了中年困頓;考考考,考到了日薄西山。

像一個注定無望又注定一生無

法擺脫的期許,像上天宏大而空虛的承諾,它就那麼懸在那裏,清晰地懸在你的夢裏,讓你欲罷不能,讓你永遠無法觸及。

真的是一件太折磨人的事了。如他詩中慨歎的那樣:“三年複三年,所望盡虛懸。”

年輕時,蒲鬆齡甚至狂妄地想:“進士嘛,本該唾手可得的,隻不過隔著一場鄉試罷了。”這真是天真的邏輯,仿佛說:“我本有王佐之才,隻是沒有機會,到不了天子腳下罷了。”

鄉試最難,一點也不假,有多少人的願望就在這個鄉試的鬼門關前折戟沉沙。進則前程遠大,退則寂寂無聞。若將考進士的會試比作過獨木橋,那麼考舉人的鄉試則是走鋼絲。

對於這萬惡的鄉試,蒲鬆齡的體會實在太過深刻了。他在《聊齋誌異·王子安》中借異史氏的嘴道出了個中的尷尬和屈辱——

秀才進考場,有“七似”。

一似乞丐。入考場時,考生必須寬衣解帶,脫去鞋襪,赤足提籃,排隊而入。解衣脫鞋是為了防止夾帶小抄。作弊手法五花八門,曾經有人將四書五經的釋義寫滿夾襖的內層,也有人將小抄寫在大腿和胳膊上。到了清代,隨著科舉製度全麵完善,反作弊的方式也步步改善。至於手中拎一隻類似乞丐常用的裝備——竹條考籃,也是為透明起見,考籃內裝筆墨、硯台、食具,可以讓監管人員一目了然。

二似囚犯。點名進場,

官員嗬斥,小吏謾罵,像極了囚犯入獄。

三似秋末冷蜂。這又何解呢?貢院考試,一名考生一個號舍,大的貢院有成千上萬間號舍,像一個巨大的蜂巢。進入號舍後,考生們“孔孔伸頭,房房露腳,似秋末之冷蜂”。這個號舍到底多大呢?明清時期,每間號舍寬三尺,深四尺,後牆高八尺,前簷約高六尺。清代每尺相當於31.1厘米,有人做過一個折算,號舍建築麵積為1.16平方米。號舍陳設極其簡單,後牆較高處有一個類似貓耳洞般方正的牆龕。號舍除了一麵向外敞開,其他兩麵磚牆上離地47厘米和78厘米高的位置,分別留出一道磚托,用於擱置號板。號板由兩塊木板組成,若兩塊號板都置於47厘米高的磚托上,就變成了一張床,可供考生屈膝而臥。而一塊置於47厘米高的磚托靠內,一塊置於78厘米高的磚托推向外,就成了“一桌一椅”,可以用來伏案答題。1.16平方米的空間,考生要在裏麵待許多天,吃喝拉撒全部在裏麵完成。明清鄉試八月初九開考第一場,考生須在初八進場,初九淩晨開考,初十日交卷出場;第二場考試考生在十一日入場,十二日答卷,十三日交卷離場;第三場考試考生十四日入場,十五日答卷,十六日交卷。這樣漫長的過程,也可認定是對一個人心智和耐力的考驗。

似病鳥。考生考完出場,隻覺得天地變色,人人精神恍惚,好像剛出籠的病鳥。

五似猿猴。鄉試結束,回家等揭榜。考生往往寢食難安,度日如年。稍有風吹草動,都以為報喜的人上門了。一會兒想到自己高登榜首,從此平步青雲;一會兒又跌入沮喪的深淵,認定自己必然名落孫山。像極了一隻拴在柱子上的猿猴,掙不脫繩索,又坐不穩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