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吊打成捆;蓋高樓,修大門,治田園,長子孫。那時節,我把窮字去了,做一個福祿星君,你轉過臉來把我親,還恐怕離了你的門,宰豬羊,買果晶,設供獻,把香焚,立一座祠堂,叫我做正尊。
…………
如此性情,如此追求,這個窮秀才還能做什麼呢?賣文和舌耕,大概是少數賴以維持生計的選擇。四十歲之前,蒲鬆齡的家庭教師工作並不固定,通常是按一年的聘期來,一年之後,若雙方覺得愉快,就續聘下去,若不滿意,就不再續約。
他的家庭教師生涯從距離蒲家莊二十五公裏處的王永印家開始,那是康熙四年(1665),這份差使持續了較長一段時間,有五六年的樣子。中間他做過幾年幕客,隨後重返家庭教師的行當。康熙十二年,他到馬家莊王家坐館。康熙十七年(1678),他到沈家河村坐館。大多數時候,坐館的人家距自己家路途較遠,一般是要長年住在東家家裏的,這就打破了現代概念中教師隻負責教書育人的單一職責。事實上,蒲鬆齡那個年代的塾師幾乎啥都幹,就像他在劇作《鬧館》中寫的那樣:
放了學飯不熟我把欄墊,到晚來我與你去把水擔。家裏忙看孩子帶著燒火,牲口忙無了麵我把磨研,掃天井抱柴火捎帶拾糞,來了客抹桌子我把菜端……咳,教書先生不值錢,快入學吧,可餓死我了
!
盡管這是一段調侃文字,但當家庭教師絕不輕鬆。光拋家棄子,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委身於他人屋簷下,像一個失去自由的長工般過日子,就夠嗆的了,更何況對有錢人家的子弟說話,重不得,也輕不得,重了不但令弟子反感,也會讓東家翻臉;輕了呢,一年半載下來,學業毫無長進,還不是老師的罪過?在大戶人家做塾師,或許不像《鬧館》中寫的這般卑微,畢竟請得起教書先生的人家都是請得起仆人的,有些體力活自然還輪不到先生去幹。但家庭教師額外要做的事能少嗎?別的不說,就是那請托的帖子、分書、文書,告官的訴狀、鳴冤的揭帖……總是沒完沒了。
以至於蒲鬆齡形容自己:“墨染一身黑,風吹胡子黃。”
他深深感歎:“但有一線路,不作孩子王。”
可除了這條路,他偏偏找不到其他任何一線路了。
康熙十八年(1679),蒲鬆齡四十歲,已到了孔子說的不惑之年,可恰恰相反,蒲鬆齡功名未就,眼看著人生越來越困惑了。
這一年,他進入了淄川西鋪畢家坐館。這一回擔任畢家的塾師,在蒲鬆齡人生中意義重大。西鋪畢家是名門望族,最初,邀請蒲鬆齡至畢家坐館的是畢府的當家人四品官畢際有,他從通州知州上被罷官還鄉,此後沉浸於田園生活,隻想含飴弄孫。由於自身良好的學養和品位,畢際有
對蒲鬆齡欣賞有加。
畢府成了蒲鬆齡後半生裏的一個歸宿。
畢府大門大戶,由東西兩大跨院組成,庭院連著山石,水榭通著池塘。私家花園石隱園,藏書閣萬卷樓,專供家族子弟讀書的綽然堂一應俱全。在這兒,海棠待雨來,清荷淩波至,秋菊傲霜,鬆柏臨雪,往來有鴻儒,嬉笑有稚子。這真是窮秀才蒲鬆齡的理想落腳處,既讓他得以賺取每年十五兩銀子的束脩,又給了他一個可以安心讀書寫作的環境,更重要的是,在這裏他獲得了作為一位先生應得的尊重。
蒲鬆齡在畢府一待三十年,一直到七十歲,才退休回家。這中間,教書先生常常心生“歸意”,在年末,總會提出解除坐館的聘約。東家卻年年挽留,那時候,老東家畢際有已作古,少東家畢盛钜主持畢府一應事務,畢盛钜不僅是蒲先生的弟子,也是蒲先生的老友。每年,先生回家過了春節,第二年,又在盛情邀約下回了畢府。這份情誼年深日久,恍然之中,家庭教師蒲鬆齡以為自己就是畢家的一員,而畢家的子弟,在他眼裏恰似自己的兒孫了。
三
窮秀才蒲鬆齡,一介布衣,一生不第,終身以家庭教師為業,似乎注定隻能成為一個寂寂無聞的小卒。
不過命運的路徑詭譎生姿,飽嚐失敗的蒲鬆齡或許在潛意識裏認定自己會被時間記住,要不他何以如此執著於書寫一部
洋洋灑灑的鬼狐史?
“雅愛搜神”,這個青年時代的愛好,持久伴隨著蒲鬆齡。“鬼神故事”像種子般落地生根,在他靈魂的厚土中,縱橫交錯向上生長,長成參天巨樹。
孜孜不倦地科舉接力之餘,蒲鬆齡致力於閱讀和寫作,他讀書無數,通曉天文地理,古詩文涵養深厚;他遊走在廣闊的街頭巷尾,在民間的土地上伸張開觸角,將每一個稀奇的故事納入囊中。
盡管出於認知局限,在蒲鬆齡的年代,太多人認定“寫小說”這事不登大雅,這從“小說”的命名就能夠看出來。小說是一種消閑的玩意兒,好比茶餘飯後的話梅和瓜子,你能拿它當飯不成?可蒲鬆齡依然故我,正是這份固執成就了一部曠世奇書。
要熬過多少個寂然的夜,坐過多少天冷板凳,才能成就這一文學“大業”?
先生奮筆疾書,黑色的字落進紙間,像小石頭落進幽深的湖麵,漣漪蕩漾;先生奮筆疾書,黑色的字落進紙間,一個隱秘的花園於寂靜中開啟,狐仙與野鬼翩然而出;先生奮筆疾書,黑色的字落進紙間,萬物生靈恣意生長,幽怨的啼哭自古墓裏傳出,石破天驚的回響衝決了堤岸。
紙頁間的跋涉千裏迢迢,可那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永遠在於你全身心投注於一樁事業,而不知道你的投注是否有價值,最難的是如影隨形的自我懷疑和否定。
漫長的《聊齋誌
異》書寫過程中,蒲鬆齡始終沒有出現過自我懷疑嗎?這幾乎是不可能的。隨著科舉頻頻受挫,他心裏不止一次生發出放棄寫作這部書的計劃。少年時代的好友張篤慶多次語重心長地勸誡蒲鬆齡要以學業為重,若就做“鬼狐事業”,必然不會有出頭之日。寶應知縣孫蕙,也在蒲鬆齡的又一場科舉失利後寫信給他,信中說:“兄台絕頂聰明,稍一斂才攻苦,自是第一流人物。”什麼叫“斂才攻苦”?無非是說,兄台若能將寫作《聊齋誌異》的那份心思收回來,專攻八股文,區區科舉試豈在話下?
康熙十八年,蒲鬆齡到西鋪坐館,《聊齋誌異》已完成了兩卷初稿,並編輯成書,還請高珩寫了前言。在古時,寫完前言,表示一本書已“殺青”。這大致可以看作是蒲鬆齡的一份決心,他是想將“鬼狐之書”先放一放,全身心撲到科舉事業中去,畢竟年屆四十了,他深感沒有多少時日經得住折騰了。
不過有意思的是,偏偏西鋪畢家人,很多都是《聊齋誌異》的擁躉。他們午後閑話,圍爐夜談,聊的都是蒲鬆齡筆下的鬼狐故事。家中老老少少,都在等待著家庭教師蒲先生給他們寫出新的故事來。
當然,熱情的畢府讀者,也煞有介事地加入《聊齋誌異》的“創作”中來。畢際有的夫人王氏酷愛在燈下給孫輩們講野史,蒲先生就靜靜聽
著;畢府的用人也加入講故事的行列中,其中一個女仆講了自家的怪事;大家長畢際有大概覺得講故事太不過癮,幹脆自己動手寫了兩篇故事,收入《聊齋誌異》中;畢家的子弟畢世持則動筆寫完了《馬介甫》一文的結尾。
這樣一來,蒲鬆齡將《聊齋誌異》擱置起來的計劃徹底落空了,他幾乎被讀者的熱忱裹挾著往前走了。
在畢府坐館的三十年裏,蒲鬆齡筆耕不輟,《聊齋誌異》由兩卷增至八卷,佳作迭出。同時,聊齋俚曲和《聊齋雜著》也蓬蓬勃勃生長開來。
蒲鬆齡將畢生心血之作,命名為《聊齋誌異》,此處的“聊齋”姑且有聊天、閑談之意,他確乎愛在方寸書齋內,聽人道古說今。不過“聊齋”恐怕還有另一層深意,聊齋的“聊”字,更有姑且說說、聊以明誌的意思,它亦可視作一種自我解嘲,聊以寄托抱負,聊以抒發胸懷罷了。
這是一個人在走不通世俗的大道後,轉身踏入的一條小徑,幸運的是,這條小徑恰好通往分岔的靈魂的花園,恰好連接著一個幽深又廣闊的天地。
在漫長的書寫過程裏,《聊齋誌異》聚集起巨大的力量,它借鬼神的傳奇,諷喻當下;它以天外的飛仙,逾越現實之沉重。它上達天庭,下至地獄,它嬉笑怒罵,出生入死,它鞭撻不義,又將公理擦拭得熠熠生輝。
它是蒲鬆齡的《史記》,是蒲
鬆齡的《離騷》,是一條通天大道。又窮又困頓的蒲鬆齡呀,借助漢字的天梯,一點一點向上攀爬。在半生窮苦裏,在局促的現實中,秀才蒲鬆齡掌握了不讓自己陷入泥淖的魔法。他是聊齋先生,除了現世中的友朋,他還有一群神仙和精靈的伴侶,在那個以筆墨建構的世界裏,他呼風喚雨,讓惡人淹沒於無盡的暗夜,讓良善者終究被光明泅渡。他痛打惡吏,嘲笑腐儒,他讚頌正直,歌唱愛情。那是他的世界,是他的宇宙和星空。
康熙五十四年(1715)春節,蒲鬆齡自卜一卦,卦象不吉。正月初五,趕上其父親蒲槃祭日,蒲鬆齡決定出門,帶領兒孫們去祭掃祖墳。正月十五,元宵節到來時,他特意讓兒子去請了弟弟蒲鶴齡到家中來,兩個老人並榻而坐,喝酒說話到深夜,臨了,蒲鬆齡拄著拐杖將弟弟送出去很遠。
正月二十二,早晨,蒲鶴齡去世。傍晚,蒲鬆齡團坐窗前,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