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似服毒之蠅。隨著揭榜日來臨,報喜的馬蹄聲由遠而近,眼看即刻就要到自家門前了,可馬上的人狠狠地給了馬兒一鞭,那馬揚長而去,顯然喜報並非衝這一家送的。這下好了,候在大門側的秀才大駭,像吃了毒藥的蒼蠅,任人搖晃擺弄,就是拿針刺他,估計也毫無知覺。
七似孵蛋的鳩鳥。待到落榜的打擊過去,痛定思痛,又開始揣摩起八股文技法來,就像那跌了蛋的鳩鳥,重新銜枝築巢,打算再一次抱窩孵蛋。
科舉製造出的邈遠的希望橫亙了蒲鬆齡的一生,由此造成的傷害也持續了一生。
康熙二十六年,四十八歲的蒲鬆齡躊躇滿誌地走進濟南貢院,參加人生中又一場鄉試。這一回他勢在必得。考卷下發後,他思如泉湧,奮筆疾書。可萬萬未料到,宿命的悲劇又一次找上了他——他越幅了!什麼叫“越幅”?明清科舉考試規矩極多,對卷麵的要求尤其嚴格,考生所答試卷,上有
紅線畫出的橫直格,每頁行數及每行字數均有規定,如超越行、格隨意書寫者即為越幅。凡越幅者,以違式論,試卷貼出,不予錄取,旨在防止忤逆。由於下筆太快,書寫時蒲鬆齡越幅了,事後他形容自己那一刻“千瓢冷汗沾衣,一縷魂飛出舍”。
還有一回,蒲鬆齡也是有備而來,奔赴考場路上,心頭甚至湧起勝利在望的感覺了。但沒想到,這一回身體出了狀況,他在考場上拉肚子了。就在進考場前夜,幾個要好的考生一起下了個館子,畢竟大夥兒都知道進入號舍,得靠冷飯團打發日子,就想提前打個牙祭,先填一填肚子。可這聚餐,斷送了第二天的考試,腹痛、腹瀉……頻頻請求監考官,要求去茅房,這樣的考生如何不令人感到晦氣?自然,這場鄉試又黃了。
直到很久以後,蒲鬆齡似乎才意識到,是不是一開始方向就錯了?他認為的好文章,和考官們認可的好文章,是同一類文章嗎?他在《聊齋誌異·賈奉雉》中借郎生之口說出了真相:你之所以一次次落榜,不是文章寫得不夠好,恰恰是文章寫得不夠壞。你得學寫速朽的文章,畢竟考官們都是以這樣的水準晉身上位的,對你的文字真的欣賞不來。
這番話語,恐怕道出了某些真相。
二
縱觀蒲鬆齡一生,科舉貫穿了大半輩子歲月。
科舉考試卻不能當飯吃。盡管過了那條獨
木橋,能贏得一頂世俗的桂冠,捧住一隻“金飯碗”,可沒闖過獨木橋的人是無法賴此維持生計的——蒲鬆齡有四兒一女要撫養,加之從父親那裏也沒有分到多少財產,畢竟蒲槃有四個兒子呢。
蒲鬆齡二十五歲那年,蒲家兄嫂起矛盾,鬧著析箸,便分家了。這是一場極不公平的分配,大概蒲鬆齡和妻子劉氏本分自守慣了,在潑辣的大嫂二嫂麵前,很是落了下風。最終,大哥二哥分到寬敞的帶院子的住房,家具、農具一應俱全。蒲鬆齡家則分到三間場屋,所謂場屋就是蓋在曬穀場旁,堆放農具和草料的小屋。場屋年久失修,四周牆皮脫落,屋頂椽柱朽敗,茅草稀疏。隻好請人重新糊了泥牆。由於無院門遮擋,隻得向堂兄借了一塊舊門板安上。
還分得五鬥蕎麥、三鬥粟米,大概可供半年食用。
還分得二十畝薄地,在連年災荒裏,有些地已長滿荒草,糧食產量低得驚人。
蒲鬆齡當然不擅長農活,在這件事情上,甚至遠不如妻子劉氏。隻好將田租給別人種。他既不想像父親一樣靠做生意為生,又想不出更好的謀生行當,況且“科舉大業”需要大把大把的時間精力保障。那怎麼辦呢?生存總歸是第一位的。在反複調適中,蒲鬆齡確立了一份相對適合自己的工作。分家後,蒲鬆齡幾乎過上了“歲歲遊學”的生活。對他而言,“遊學
”就是離家外出做塾師。塾師,即富人子弟的家庭教師。這又是一件事關科舉的事,這麼一想,蒲鬆齡的人生真是繞不開“科舉”了。
做家庭教師,古代叫“坐館”。如果說坐館是蒲鬆齡的主業,絕對沒錯。除了短暫幾年的入幕,他一輩子的大多數時間都在當家庭教師。
三十一歲那年,他南下去往江蘇寶應縣,做過一年左右知縣孫蕙的幕客。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出門遠行。在京杭大運河邊的揚州府寶應,作為縣令的私人秘書,蒲鬆齡淺淺地涉足了官場。南遊歸來後,在三十三歲到三十八歲那段時間裏,蒲鬆齡追隨告老還鄉的侍郎高珩。其時,高珩在淄川城東門外建築別業“載酒堂”,並與一群淄川當地的文人飲酒唱和,蒲鬆齡以幕賓身份追隨左右,也算是一份糊口的工作。當然,這期間,他也嚐試過替人代筆,寫書信、寫狀紙、寫墓誌銘……總之,啥都寫,也是為了多賺點小錢貼補家用。
蒲鬆齡降生在大明朝行將就木的前夜,他成家後不久,時代已進入清朝康熙年間。在很多人有限的認知裏,覺得那是一個盛世,不過真實的民間生活與堂皇的曆史書寫之間隔著一條鴻溝。像蒲鬆齡這樣的小秀才,比之赤貧的農家人,自然要好過一些,但蒲家的生活仍然是很難的,可謂“窮神附體”。苛捐雜稅,天災人禍,總是步履不停
地侵入小百姓的日子。盡管媳婦劉氏賢惠樸實,辛勤持家,可就是掙脫不了貧困線。即便豐年,蒲家一年中都得有半年時間靠吃糠與野菜度日,至於荒年,若趕上大旱或者蝗災,就得借糧過日子了。他寫過一首叫《日中飯》的敘事詩,如實記錄了饑腸轆轆的孩子們吃飯的情形。
“黃沙迷眼驕風吹,六月奇熱如籠炊。午飯無米煮麥粥,沸湯灼人汗簌簌。兒童不解燠與寒,蟻聚喧嘩滿堂屋:大男揮勺鳴鼎鐺,狼藉流飲聲棖棖;中男尚無力,攜盤覓箸相叫爭;小男始學步,翻盆倒盞如餓鷹;弱女躑躅望顏色,老夫感此心煢煢。……”
這是康熙十二年(1673)的情形。盛夏時節,家中已斷糧,午飯隻好熬成稀粥。這種以稀粥代飯的做法大概隻有真正餓過肚子的人家才懂。我母親的少女時代經曆了一場時代的大混亂,家中米缸見底,母親說隻好餐餐熬稀粥,家裏七八口人,粥熬稀些,至少能往轆轆饑腸中灌一點湯水。
大夏天的,熱浪滾滾,熬了一鍋稀粥,放在一般稍稍能吃得上飯的人家,孩子們大概至少會等著粥涼下來吧。可蒲家的孩子,一刻也等不了。還未等母親來分食呢,大兒子就已經自己動手,拿勺子往鍋裏舀粥了,他大概想盡量撈到些許粥裏的米粒,弄出了勺子刮拉鍋底的聲響,火急火燎給自己盛了一碗,根本顧不
得其他弟妹,也顧不得燙嘴,稀裏呼嚕猛喝起來;二兒子,本來也想親自下手的,力氣卻沒有哥哥大,搶不過哥哥,隻好手裏拿著空碗在一旁大聲抗議;小兒子才搖搖晃晃學會走路,見到粥已上桌,也急急地撲到桌上,但他可夠不到那長勺子,隻聽得碗盞傾倒的聲響;女兒呢,她不爭也不搶,隻是站在一旁,看著爭搶的兄弟,看著父母的臉色,楚楚可憐的目光令老父親的心都碎了。
連年貧困,讓蒲鬆齡陷入了宿命的幻想。在某一個清貧的,連祭神菜品都備不齊的除夕夜,蒲鬆齡寫下了《除日祭窮神文》。他覺得自己之所以窮,是被窮神盯上了,那可惡的神靈是決計死皮賴臉蹲在蒲家不走了。到了除夕日,點了香,燒了紙錢,就跪下來叩拜,窮神啊,您行行好,趕緊走吧,求求您,就和財神換個人家,讓財神爺好歹也到我蒲家走一遭。
文章詼諧辛酸,全篇采用平白的語言,真不是沒餓過肚子的人寫得出來的:
窮神,窮神,我與你有何親,興騰騰的門兒你不去尋,偏把我的門兒進?難道說,這是你的衙門,居住不動身?你就是世襲在此,也該別處權權印;我就是你貼身的家丁、護駕的將軍,也該放假寬限施施恩。你為何步步把我跟,時時不離身,鰾粘膠合,卻像個纏熱了的情人?
窮神!自從你進了我的門,我受盡無限窘,
萬般不如意,百事不趁心,朋友不上門,居住在鬧市無人問。我縱有通天的手段,滿腹的經綸,腰裏無錢難撐棍。你著我包內無絲毫,你著我囊中無半文,你著我斷困絕糧,衣服俱當盡,你著我客來難留飯,不覺的遍體生津,人情往往耽誤,假裝不知不聞。明知債賬是苦海,無奈何,上門打戶去求人;開白、五分行息,說什麼奉旨三分,到限期立時要完,不依欠下半文。無奈何,忍氣吞聲,背地裏恨。自沉吟:我想那前輩古人也受貧,你看那乞食的鄭元和,休妻的朱買臣,住破窯的呂蒙正,錐刺股的蘇秦。我隻有他前半截的遭際,那有他後半截的時運?可恨我終身酸丁,皆被你窮神混!難道說,你奉玉帝敕旨,佛爺的牒文,擺下了窮神陣把我困?若不然,那膏粱子弟,富貴兒孫,你怎麼不敢去近?財神與我有何仇?我與足下有何親?您二位易地皆然,我全不信。
今日一年盡,明朝是新春,化紙錢,燒金銀,奠酒漿,把香焚。我央你離了我的門,不怪你棄舊迎新。
對“窮神”的一頓數落,活化出一個窮秀才被貧窮折磨得幾近抓狂的樣子。不過,世人皆愛財,到窮秀才這兒,倒不是什麼錢都想賺的。盡管窮,可似乎又沒有消磨掉窮秀才的傲骨和信念。由此,蒲鬆齡借窮神的嘴,又寫下一篇《窮神答文》,道出了秀才之所以
窮的緣由:你窮,是因為你仗義疏財;你窮,是因為你扶弱濟貧;你窮,是因為你做不到為富不仁。
東君,東君,你不必怨別人,貧是你自己找,窮是你自己尋;既好吃,又好飲,衣服要趁心,奢費不謹慎,還來怨別人。喜的是仗義疏財,好的是扶弱濟貧,腰內有一文,要撐十文棍。就給你點金銀,你也不能任,就給你個金獅子、玉麒麟,屙錢的母豬,也不夠你胡打混。
東君,你聽我雲,我有個免窮歌為你訓:也不是五經四書,也不是大家古文,隻要學勤苦,隻要學鄙吝,隻要學一毛不拔,隻要學利己損人,隻要學行乖弄巧,隻要學奸詐虛文,隻要學傷天害理,隻要學瞞昧良心。放利怎免怨,為富定不仁;處世不顧臉,那管人議論;餓死休吃飯,黃土變成金;客來休久坐,假托有事因,調虎離山計,給他個不黏身。人情隻用一張紙,不可輕費錢半文,“頓首拜”多寫不妨,休要用“謹具奉申”。人來你不往,誆騙禮一分。賀館溫居休隨夥,赴席陪客當頭陣,東君,要知道請人還席總是偘。若有來借貸的窮人,休等他開口,先說自己窘,給他個無想頭,再不敢上門。又用小秤大鬥,管什麼背地良心。說誓隻當家常話,空中何能有靈神?閻王休嫌鬼瘦,雁過拔毛一根。如此十年,你就是個財神,黃的是金,白的是銀,青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