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歎:長風不羈
天才的憂鬱
七歲那年,金聖歎就體會到了人生無常。
一個傍晚,七歲的金聖歎立於庭院古井邊,兩眼凝視著井水,井水深靜,亦不動聲色凝視他。這是一個清瘦的男孩,目光明亮,眼中藏著些許別於同齡人的憂鬱。他手中捏著一片碎瓦,想將其擲入井中,這是男孩們慣常玩的遊戲,隨著井水“撲通”一聲響,孩子們往往發出響亮的歡呼。
那個傍晚,手捏碎瓦的男孩遲疑了,他突然意識到一個感傷的事實——若將這碎瓦投入井中,它便永遠沉沒於井底,再無法回到自由明亮的世界了。這個念頭令他心生遲疑,停止了手中動作。男孩將瓦片放在手心裏反複摩挲著,心慢慢變得軟弱,一種不可名狀的憐惜自身體裏生發出來,滲透到指尖。但很快,他又不禁覺得好笑,僅僅是一片碎瓦呀,何至於如此掛心?他將手一揚,瓦片嗖的一聲落進井中。男孩的心隨之震動了一下,一種虛空感襲來,他茫然若失,哇的一聲,他大哭著跑回屋去。
世間的天才常伴隨著早慧,但早慧者恰恰容易心生悲觀,畢竟他們總先於普通人看到滿月易虧、瓊筵易散。
由於自小體弱,父母並未在學業上給金聖歎過大壓力,他在一個富足的家庭中度過了自在的童年,和雙胞胎弟弟一道拈書弄筆、尋蟲撲蝶,以一種野生的姿態轟轟烈烈生長起來
。
但生命那般無常,這種童年時代的平和很快被突發的風暴打破了。種種字裏行間的跡象都表明,金聖歎八歲那年,他的家庭遭遇了一場強盜的洗劫,那場劫難,導致他父母雙亡,兄弟離散。金聖歎在老仆人的護送下避難蘇州吳縣親戚家,逃難路上遇大水,祖母被水衝走。
是不是這樣的命運遭際改變了少年的內心,加重了他的憂思與悲傷?
八歲時,金聖歎讀到杜甫《送遠》中的詩句:“親朋盡一哭,鞍馬去孤城。”他反觀自身遭際,為此胸悶了整整十日。
十歲後,金聖歎始入私塾。鄉間私塾築室山水間,草木葳蕤,一派清氣。金聖歎坐在臨窗位置,每當傍晚,日頭漸漸落向遠山,四野裏暮色浮動,給大地籠上一層蒼茫,坐在窗邊誦讀古書的男孩,會驀然放下手中的書,將頭轉向木格窗外,目光追逐著餘暉,眼睛裏已有了水霧,這是散落在十歲黃昏裏的憂愁。小小的男孩一次又一次深陷於落日亙古的蒼茫中,十歲黃昏開啟的愁緒,浸透到金聖歎一生的血液裏,成為命運未曾明說的注解。
年少的金聖歎有一天讀《西廂記》,讀到了第一本第三折中張生的一句歎詞:“今夜淒涼有四星,他不偢人待怎生!”書中張生因為崔鶯鶯沒理會自己,寢食難安,度日如年。故事裏的人苦於愛之不得,傷心不已,沒有想到在書外,一個小
小孩童卻因為張生這句感歎,心碎欲絕起來。過分的感傷讓他不得不合上了書。接下來幾天,男孩失魂落魄,茶飯不思,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四日才緩過神來。
金聖歎的老師徐叔良聽聞後,不但沒有指責少年讀“無用”的雜書,反而大為震驚,讚歎其為“世間讀書種子”。
十二歲,他讀到《水滸傳》第四十九回孫新向兄長孫立求助一節:
當吃了半夜酒。歇到天明,留下兩個好漢在家裏,卻使一個火家,帶領了一兩個人,推一輛車子:“快走城中營裏請我哥哥孫提轄並嫂嫂樂大娘子,說道:‘家中大嫂害病沉重,便煩來家看覷。’”顧大嫂又分付火家道:“隻說我病重臨危,有幾句緊要的話,須是便來,隻有一番相見囑付。”火家推車兒去了。孫新專在門前伺候,等接哥哥。
因為顧大嫂這句囑咐夥計的話,少年金聖歎再次念及家中親人的離散,禁不住落下淚來。
小小年紀,他已有了陳子昂當年登幽州台時那份曠古的寂寞。他總覺得放眼看去皆是凡俗之人,天下唯獨自己懷抱大才,也唯獨自己沉鬱委屈著。少年一次次在心裏勾畫著人生藍圖,他期待一飛衝天、立登要路的那一刻。
不過世人多矛盾,敏感早慧的少年自視極高,誌向遠大,讀書卻相當“偏科”,對那些能助其通往功名之路的書籍,對《大學》《中庸》《論語》《
孟子》,少年金聖歎坦言令他成天頭昏腦脹,實在難以忍受。看到這些板著麵孔的書被大人們徹夜吟誦,一副享受的樣子,他十分不解,他們的樂此不疲是發自內心的嗎,還是裝裝樣子而已?
金聖歎自小體弱,十一歲那年小病不斷,家人向私塾告了假,讓他回家靜養一段時日。就在那段長長的假期裏,少年得到了一摞書,先是一本《妙法蓮華經》,隨後又讀到屈原的《離騷》,再是《史記》,這些書的出現,給少年的心田注入了甘霖,仿佛戈壁灘上行進的人遇到一泓清泉。他第一次領會到,世間書籍並非千篇一律的味同嚼蠟,先前他隻是囿於小小的天井裏罷了。
隨後,《水滸傳》也來到了少年的案頭,少年完全被這部書迷住了,沒日沒夜地捧著,恨不得將每個字嚼爛了吃進肚裏去。
許多讀書人不屑一顧的“閑書”,卻在這個早慧的靈魂裏埋下了一顆種子。往後歲月,即便時代朽壞,價值崩塌,這顆種子都未曾壞死,它以一股強大的力量在金聖歎心裏生長著,並嵌入了他一生的事業與追求中。
荒唐的舉業
盡管對麵孔古板的四書五經十分厭倦,盡管對又臭又長的八股文章十分嫌惡,金聖歎還是一頭紮了進去。到了明代,科舉這件事注定是每個讀書人的宿命,誰都逃不開去。
比之其他那些要在科舉路上摸爬滾打多年,要被反
複“虐待”後才領悟到科舉之痛的人,金聖歎在雙足未踏入這扇門時,就“看透”了科舉。他自然明白科舉是自己一生的必經之路,卻又禁不住嘲笑這僵化的考試製度。他一次一次置身其中,又一次一次想抽身而去。
與許多天才少年境遇相似,金聖歎的舉業開篇是華麗的,十五歲便過了縣試,這是獲得鄉試的第一張通行證。按照明朝科舉考試的慣例,再通過府試和院試,就能贏得鄉試資格。
金聖歎陷入了怪圈,他在這一層級的考試上回環往複,像一片旋渦裏打轉的落葉,無法前進一步。有人說,他其實並不想考中,他隻向往自由。這種說法經不起推敲,他若真向往自由,何必在遭遇數次黜革後,還要再次應試?但他若一心向往功名,又何必一次一次在考場上鬧出這許多“幺蛾子”?我們甚至懷疑,遊戲考場的舉動是金聖歎在借此表達某種“不與祿蠹同流”的態度。
有一回府試,金聖歎與一群同考的舉子遭遇了一場平白無故的不公,考生們發覺考題出了錯,考卷上“霈”字錯成了“沛”字,兩個字意思相去甚遠,有考生當場質疑試卷錯誤,固執的監考官敷衍了事:“有‘雨’也是‘霈’,無‘雨’也是‘沛’,自行斟酌即可。”
考試結束,考生答卷上“霈”與“沛”相互錯落著,閱卷者卻嚴格遵循“標準答案”,判定“
霈”字正確,寫“沛”的卷子皆失了分。這件事引發了考生集體抗議,也成為金聖歎心裏的一個疙瘩。一次一次應試中,他見識了各樣荒誕,從而敏銳地意識到“科舉”是一個偽命題,於是便決意以更荒誕的方式對付它。
自隋朝大業元年(605)初創到明朝的金聖歎時代,科舉行進了一千餘年。一千餘年中,它有過變革,有過更新,但“取士”的本意從未變過。這漫長進程裏,不是沒人在考場上生過事,作奸犯科,敷衍遊戲的行為也都發生過。不過,金聖歎這般以兒戲的方式對待“神聖不可冒犯”的科舉考試,確乎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那是一場歲試。考策論時,試題為“如此則動心否乎”,並在篇末給了一段引導性文字:“空山窮穀之中,黃金萬兩;露白葭蒼而外,有美一人。試問夫子動心否乎?”
金聖歎展卷凝神片刻,隨即提起筆來,在答卷紙上寫下一串“動動動動……”共三十九個“動”字,像現在的一年級小學生抄寫生字一般齊齊整整地排列著。據說閱卷官對此十分不解,待到金聖歎自己做出解釋,才恍然明白這“惡作劇”的緣由。金聖歎提到一個典故,孟子曰:“我四十不動心。”三十九個“動”字是為了說明夫子未到不惑之年是“極動心”的。
次年,再應歲試,考經義,試題為“孟子將朝王”,瀏覽試題
後,金聖歎在考卷四角各寫下一個大大的“籲”字,隨後,等離場時間一到,便起身交卷。閱卷官自然又被這樣的答卷蒙了一頭霧水。於此,金聖歎大為得意,並給閱卷官“上了一課”——《孟子》一書中,“孟子”出現的頻率太高了,因此“孟子”不必寫了,而“朝王”,則見齊宣王、梁惠王、梁襄王之類都相差無幾,竊以為也沒有寫的必要,這道題就剩下一個“將”字似乎可以做點文章,各位設想一下,王將視朝,必然會有四個內侍先上場,口中高呼著“籲”聲,為王之出場造勢,突出“將”之威武。
如此一來,金聖歎被列入了科舉“黑名單”。到後來,他不得不改個名字,改成“金人瑞”去赴歲試。這也印證了人生的矛盾,科舉既令人厭惡,又讓人欲罷不能;既令人想嘲笑和唾棄,又令人忍不住一次一次推倒重來。一邊嘲笑科舉的金聖歎,一邊著手編寫一本八股文精選集,為可能到來的鄉試做著準備,盡管最終,他並未參加過任何一場更高級別的考試。
按常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青年時代在科場上各種叛逆的金聖歎,為人父後,對科舉的態度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反轉,他幾乎要將自己當年的不良行跡全部列出來給子侄們做反麵教材了,他不但編撰八股文教材,還寫下了一些類似《誡子書》的文字勸告
子侄要埋頭經書,攻克舉業。
功名心不死
金聖歎深諳佛學,崇尚道教,骨子裏卻是一個地道的儒家弟子。他渴望生命的自在與舒放,又祈盼身居廟堂,名動天下;他蔑視科舉,又從未停止過幻想通過破格入仕的途徑,進入帝國高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