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一個矛盾體。
他確乎是一個向往靈魂不羈的自由主義者,這一點從取字“聖歎”便可見出。“聖歎”字麵意思是“聖人喟歎”,金聖歎自己則有更詳細的解釋:“《論語》有兩‘喟然歎曰’,在顏淵為歎聖,在與點則為聖歎。予其為點之流亞歟!”孔子門下七十二賢人,金聖歎偏偏挑選了一個對政治不感興趣,追尋無拘無束生命境界的曾點來自比。這番話自然是金聖歎自負的表現,也恰恰表露了他的一種率真的性情。
經過科舉考試的反複挫折之後,金聖歎確乎想過要在蘇州的小城吳縣度過不羈的餘生。他那麼想,也那麼做了。他幾乎很少出這個縣城,除了去蘇州,似乎沒到過更遠的地方了。但這並不表明他的人生就是狹隘的,他在南方的小縣城裏找到了自洽的活法。有一天,金聖歎與好友王斫山滯留於旅舍,聽著夜雨,金聖歎在紙上羅列了人生三十三件快事——
春夜與諸豪士快飲至半醉,住本難住,進則難進,旁一解意童子,忽送火紙炮可十餘枚,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硫磺之香
,自鼻入腦,通身怡然,不亦快哉!
夏日於朱紅盤中,自拔快刀切綠沉西瓜,不亦快哉!
冬夜飲酒,轉複寒甚,推窗試看,雪大如手,已積三四寸矣,不亦快哉!
寒士來借銀,謂不可啟齒,於是唯唯,亦說他事。我窺見其苦意,拉向無人處,問所需多少,急趨入內,如數給與。然後問其必當速歸料理是事耶?為尚得少留共飲酒耶?不亦快哉!
朝眠初覺,似聞家人歎息之聲,言某人夜來已死。急呼而訊之,正是一城中第一絕有心計人,不亦快哉!
看人作擘窠大書,不亦快哉!
推紙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
作縣官,每日打鼓退堂時,不亦快哉!
看人風箏斷,不亦快哉!
看野燒,不亦快哉!
還債畢,不亦快哉!
讀《虯髯客傳》,不亦快哉!
…………
三十三個“不亦快哉”的感歎,讓我們見到一個生機勃發的金聖歎。鮮活的人性,總會令人會心一笑。
在好友徐增眼中,金聖歎是個有趣的人,他嬉笑怒罵,豪邁不羈,和誰都能打成一片。徐增說:“蓋聖歎無我,與人相對,則輒如其人。如遇酒人,則曼卿轟飲;遇詩人,則摩詰沉吟;遇劍客,則猿公舞躍;遇棋師,則鳩摩布算;遇道士,則鶴氣橫天;遇釋子,則蓮花迎座;遇辯士,則珠玉隨風;遇靜者,則木訥終日;遇老人,則為之婆娑;遇孩赤,則啼笑宛然也。”
聽聞某某先
生講學,金聖歎心下不屑,索性在朋友韓住的書齋貫華堂內自開講堂授課,他自編講稿,名為“聖自覺三昧”,且秘不示人。課堂上,經史子集,佛道儒學,稗官野史,天文地理他無不信手拈來。金先生聲震瓦屋,顧盼自雄,思接千載,神遊八荒,座下聽眾無不為之傾倒。
有時大碗喝酒,大啖狗肉,而後開堂講佛經;有時,在談論那樣素淨的佛法時,先生禁不住打出一個全葷的飽嗝。這多少續接了《水滸傳》中魯智深自五台山殺下來,在小酒館中放肆的風範。
想必真正的佛是願意原諒這種不敬的,畢竟真正深得佛法的人並不那麼計較外在形式。
愁悶來了,又如何排遣呢?金聖歎曾坦言:“惟有放言自負,白眼看人,庶可聊慰。”設壇講經,大概也是金聖歎於平淡人生中覓得的一番自我消遣的途徑吧。
王朝的潰敗就像山洪引發的塌方,泥沙俱下,任何一種自洽的心境都會受到劇烈震蕩。大明帝國滅亡,撞擊著晚明一代知識分子的心。明亡初期,三十七歲的金聖歎“絕意仕進”,似乎真正了斷了入仕為官的夢。入清後,他躲進自家屋簷下,埋首於“文學批評”事業。在致好友王學伊的信中,他也表達了這一階段的人生誌向——假如上天願意賜給我二十年,讓我無病無痛,愉快地進一日三餐,再將麵前數十本殘書一一批注明
白,就是大幸運了。
這一時期,金聖歎也將更多心思傾注到佛學中,他前往寺院與和尚論禪,躲進庭院侍弄芭蕉、修剪果樹,或跑到郊外山崗上,醉心一場落日,在諦視“一鳥、一魚、一花、一草,乃至鳥之一毛、魚之一鱗、花之一瓣、草之一葉”時覺到生之樂趣。
或沉湎於易經與占卜,或到茶館飲茶、逗鳥,或與地方秀才抬杠,他將自己隱藏起來了。無盡亂世裏,藏身一個小縣城,收起鋒芒與抱負,有種大隱隱於市的意味。
不過,生活方式有時是表象的,本質的渴念並不能輕易更改。度過最初一段改朝易代的“低潮期”後,建功立業的夢想如經春的野草般在金聖歎心裏複活了。他再一次期盼在新朝有所建樹,總為自己這般高才屈居於一個小縣城深感不平。金聖歎追慕的古人裏,他最羨慕諸葛亮與司馬相如的晉升方式,這兩個人都因奇才被破格重用,由此也成了金聖歎心中“人生裂變”的典範。
順治十七年(1660)正月,族兄金昌向金聖歎轉告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其時,金聖歎正經曆著一段貧病交加的歲月,賦稅沉重,生活拮據,他深陷在“筆底明珠無處賣”的沮喪裏。
金昌的消息,仿佛寒夜裏的火光。
金昌告訴金聖歎,邵蘭雪在京城時,聽說順治皇帝親口讚歎金聖歎的文采,皇帝說:“此是古文高手,莫以
時文眼看他。”
聽到這個消息,金聖歎久久說不出話。隨後,金昌聽到撲通一聲,金聖歎已跪在地上,朝著北方皇帝所在的方向叩首。金昌連忙去扶他起來,發現金聖歎已淚流滿麵了。
皇帝的這句讚語,令金聖歎精神振奮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像一條臥龍,於這蘇州小縣城蟄伏了數十年。那年早春,金聖歎內心始終無法平靜,激動中提筆寫下《春感八首》,字裏行間無不透露出揚眉吐氣的快意。他禁不住想,自己總算“名達聖人”了,翻身的日子還會遠嗎?
不過,奇跡最終沒有發生。五十三歲的金聖歎幾乎每日都在翹首企盼,聽到巷子裏馬蹄聲,他都懷疑是朝廷來人。可日子一天天過去,始終沒有帝都的消息,更別說什麼皇帝聖諭了。一晃又一年,金聖歎五十四歲那年正月,順治皇帝猝然去世。
至此,金聖歎痛失了人生裏最有望更改自己命運的一位“知音”,他禁不住黯然神傷。
哭廟
本以為藏身小縣城,關起身體裏狂野的豹子,收斂不合時宜的鋒芒,就足以在平淡裏過完餘生。一生熱衷《周易》,時常與人算卦的金聖歎,並沒有算中自己的命運。
所謂伏線千裏,風暴的第一個旋渦或許早就生成了。
順治十六年(1659),以強硬著稱的朱國治出任江寧巡撫。其時,江蘇的蘇州、鬆江、常州、鎮江等多地遭遇罕見旱災,
莊稼歉收,餓殍遍野。“蘇湖熟,天下足”,這些地方可是中央的糧倉。江南地區賦稅占天下之半,蘇、鬆、常、鎮四府又占江南賦稅的一半,可謂重中之重。
朱國治上任後,無所不用其極,催逼錢糧,魚肉百姓。他又極度貪財,每到一處往往刮地三尺,人送外號“朱白地”。
大清政權入關,對江南一地鎮壓尤為殘酷,所過處殺人屠城,蘇州、揚州、江陰、昆山都遭遇過屠城慘劇。城已攻克,人心卻未必歸降。清初期,蘇州一帶的地主士紳對朝廷采取了非衝突不合作態度,他們不敢明裏造反,卻在暗裏“積極”拖欠稅收、錢糧。這種方式或許可以應對一般土生土長的地方官員,畢竟官員和鄉紳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但到朱國治這裏行不通了,朱國治是一般地方官嗎?顯然不是,他是狠毒的、刁鑽的、強勢的老狐狸。朱國治心如鐵,腕如鋼,對大清王朝忠心耿耿,對治下百姓從不手軟。
朱國治強化了“催繳錢糧”的任務,將拖欠未繳者統一登記造冊,並上奏朝廷,建議將蘇州、鬆江、常州、鎮江四府未完成錢糧繳納的文武士紳共一萬三千五百一十七人按律議處。朝廷批複朱國治的奏折:“紳衿抗糧殊為可惡,該部照例嚴加議處。”不論背景大小、欠繳數額多少,對於奏疏中提及的地方官紳一律從嚴處置,獲得功名的秀
才、舉人、進士一律革去功名,現任官員降兩級調用。其間,順治十六年新晉探花、昆山人葉方靄,家中所欠賦稅折合成銀兩僅一厘,也同樣麵臨處分。葉方靄深感冤枉,他上書朝廷說,一厘之銀,隻不過現在製錢一文,怎麼會有四十餘兩之銀係已完納,獨欠一厘,還要受到降職處分,請求細加查核。但事情正處於白熱化狀態,朝廷不容分說駁回了葉探花的奏疏,將他降職為上林苑蕃育署丞,這是一個管理飼養禽畜事務的小官。
此為震動全國的江南奏銷案。
這一案件,是江南舊地主士紳與大清帝國的一場博弈。清政府剛剛以征服者的姿態進入山海關,跨過黃河長江,還沒有真正擔當起統治者的角色。真正的統治者是要考量民心歸順的,也是要考慮統治和剝削的合理性的。其時,清政府還是慣於以刀槍火炮製服異己者。
如果說奏銷案是對江南的地主和鄉紳階級動了刀,幾乎同時發生的另一樁大悲劇,卻將矛頭直接指向了江南讀書人,而令天下書生人人自危。
順治十七年,朱國治的下屬,蘇州吳縣知縣任維初走馬上任,這名下屬很好地繼承了巡撫大人的嚴酷作風,新官上任三把火,任知縣上任倆月,就已令民眾瑟瑟發抖。任維初絲毫不關心民瘼與實事,他橫征暴斂,全部“政績”都係於催繳錢糧。《哭廟紀略》裏有關於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