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寂滅的煙火
八月十六日晚,一輪碩大的月亮泊在中天。船行至金山寺外,長江畔有風來,江濤起伏,月光有如傾瀉而出的流水灑向江麵,江天渾然一色,似進入了一個明晃晃的白銀世界。這是一趟省親之旅,崇禎二年(1629)仲秋,張岱帶著自家戲班子,坐上船,去往山東兗州,其時張岱父親張耀芳在兗州任魯王右長史。為慶賀酷愛看戲的老人家五十大壽,張岱帶著家班排演了《韓蘄王大戰金山》《冰山記》諸劇,以饗遠離家鄉的父親。
置身夜行船上的張岱,心弦突然被漫天月光撥動。他令隨行仆人們停船上岸,在寂靜中穿過樹林,跨上石階,繞過回環的連廊,徑直進入金山寺大殿。點亮四盞大燈籠,擺開舞台道具,隨即,鑼鼓喧闐。張岱就在這千年古刹中,和著鑼鼓聲,揮舞著長袖,唱起了一出大戲。此處正是南宋名將韓世忠力抗金人南侵,鏖戰八天七夜,最終將金人擊退回長江北岸的地方。恍然間,張岱仿佛回到了五百年前,戲裏與戲外,曆史與現實,就在這溶溶的月光下交彙了。
一眾寺僧被這突如其來的鑼鼓聲驚起,紛紛披衣至大殿。老僧用手背揉著惺忪的睡眼,以為進入了幻境,小沙彌們則雀躍地紮進了這熱鬧。鼓點從密集又至稀疏,笙簫和胡琴聲響徹在大殿回廊間。衣袂翻動,聲音在廊柱和佛像
間流轉。這座古寺,一直沐浴在晨鍾暮鼓與蒼老法度中,幾乎從未有過這樣絢爛而夢幻的時刻。
戲一場接一場地唱,直唱至天光漸明,霞光初現。張岱命人收拾一應道具,登舟離岸。一眾的僧人,立於江邊,目送船離開。
癖好
當時,別說紹興一城,就是放至全國,也很難找出更多像張家這樣有故事的名門望族。單論權勢、地位,比肩這個家族的人家或許不少,但若要論家族的書卷氣與風雅,論人性的豐富與複雜,論人的意趣和風度,張岱家族或許是絕無僅有的。
讓我們站在張岱的時代向來處追溯:
高祖父,張天複,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亦是明代大才子徐渭的兒時好友。
曾祖父,張元忭,隆慶五年(1571)狀元,曾任翰林院侍讀。
外曾祖父,朱賡,隆慶二年(1568)進士,官至禮部尚書。
祖父,張汝霖,萬曆二十三年(1595)進士,刻苦於學問。
外祖父,陶允嘉,官至福建鹽運司同知。經史子集、天文地理、釋典道藏、星相醫卜、奇門六壬,無不究解。
父親,張耀芳,年輕時一心讀書,不事生產。屢試不第,終於在五十三歲那年中舉人。
叔叔、舅舅輩中,進士、舉人更是層出不窮。
這裏做簡單羅列,僅想讓讀者見識一下這個家族的文脈。在古代中國,由科舉考試構建起來的“脈絡”,幾乎是家
族地位的標識。
張岱家族奇人輩出,江南五大收藏家,他們家就占了兩位。一位是張岱的舅祖朱石門,另一位是他的二叔張聯芳。尤其張聯芳,搜羅青銅器、玉器、瓷器、字畫……造遊船“書畫舫”,世間好物,盡入他手。
至於品茶、賞戲、築園、寫字、繪畫這類風雅的“行當”,張家人隨便玩玩就能玩到別人家房頂上去。
張岱自孩提時代起浸淫在這般氛圍裏,穿梭於一眾豐盈又奇絕的靈魂間,漸漸就成了一個“癡人”。年少時,他就已對萬事萬物充滿了探究的好奇,他的家族有足夠的財力和空間,供他去盡興嚐試自己的喜好。
這個紈絝子弟,自詡:“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
一段概括的話,在紙上寫下來隻需兩分鍾,可每一項癖好,若往深處玩,耗費的精力和時日是令人咋舌的。
張岱是一個十足的燈癡,他自謂“好華燈,好煙火”,真是一點不假。張岱生活的山陰,即今天的紹興城,曆來為富貴繁華地,詩書禮儀鄉,早有逢年過節家家戶戶品賞燈籠的習俗,當地能工巧匠也熱衷於製燈。三歲時,張岱就曾騎在老仆肩上,到紹興城著名的鑒賞家和古玩家王新建宅院中賞燈。每逢佳節,王家院內院
外就會張燈結彩。小小的張岱注視著晶瑩的燈盞,彩花珠燈華美亮麗,即便普通的羊角燈也描金細畫,罩了瓔珞。這些懸掛的燈盞多姿奪目,令張岱留戀和神往。長大後,張岱開始到各地造訪燈匠,收藏各樣奇燈。有一位福建的雕佛師傅,巡撫大人曾出高價請這位師傅造燈十架,可燈還未完工,巡撫大人突然辭世,這批燈被紹興一個李姓官員購入,從福建帶回紹興。李某得知張岱酷愛好燈,便把燈送給張岱,張岱以五十兩白銀酬謝。
紹興匠人夏耳金擅長剪彩為花,“罩以冰紗,有煙籠芍藥之致。更用粗鐵線界畫規矩,匠意出樣,剔紗為蜀錦,墁其界地,鮮豔出人。”每年為了祭神,夏耳金都會用心造一盞華燈,之後,張岱就以高價購入收藏。他又在南京得到趙士元製作的夾紗屏和幾副燈帶,可謂巧奪天工,張岱賞玩多日,愛不釋手。
每年元宵佳節,入夜前,張岱必令家中仆人將收藏的華燈悉數張掛於房簷、梁柱、走廊間,引來觀者無數。
到張家看燈,漸漸成為當時紹興一地方圓幾十裏的盛事。
他愛燈火的璀璨,也愛煙花的爛漫。張家有一個擅長製作煙花的老仆人,夏日時,老仆人用羊毛燒製出二尺高的泥墩,築成一款名為“地湧金蓮”的煙花,點燃後,聲如雷鳴,綻放開足足有一畝多大。對放煙花這件事,張岱有自己
的審美要求,他認為繽紛的色彩一定要配以風格相近的聲音,模樣盛大的煙花,不一定需要鑼鼓的節拍來配合,輕吹嗩呐應和會顯得更加相得益彰,根據煙花迸放的緩急高下,佐以或激越或低沉的嗩呐聲,這種情狀是絕佳的享受。
按張岱曆來的喜好,若張燈結彩卻不演戲,就仿佛錦衣夜行,看燈的心緒也會黯淡起來。
煙花綻放的時刻,張家的戲班子也有了用武之地。張岱讓他們上演元劇,往往演四五十本,每演四出,中間穿插三場表演:一場群舞,一場鼓吹,一場弦樂演奏。整個演出中情緒的濃淡、形式的繁簡、劇情的鬆實,全然掌握在張岱手中。他不禁為此感到得意:“如此繁盛的場麵,若換個地方,換個人,是斷然營造不出的。”
其實,張家人在萬曆二十九年(1601),即張岱四歲那年創造過一個更大的場麵。他的父親與幾位叔叔突發奇想,決定實施一項前無古人的計劃——點亮龍山。他們傾家族之力,剡木為架,塗上丹漆,支起數百座燈架,每一架飾以文錦,張燈三盞。滿山的大樹上,也都懸掛起燈來。燈一直從城隍廟門延至蓬萊岡,遠望去,有如星河倒懸。這一工程引發了無數人圍觀,以至於城隍廟不得不掛上禁條,禁車馬入內,百姓到城隍廟門口,隻得步行;禁煙火喧嘩;禁城內豪室按慣常那樣派遣家
奴驅趕行人清道。
點燈工程持續四晚。龍山,這座紹興城外的小山,張家人築園於其間、遊玩於其間的小山,入夜後第一次被璀璨的燈火照亮。這件事發生在電氣時代以前的手工業時代,不得不說是張岱家族裏的人們憑借著一腔浪漫主義創造了一個光明璀璨的夢境。
賞燈的,賣酒的,賣零食水果的,手拎吃食的,肩上背管弦器樂的……男女老少紛至遝來,緣山而行,席地而坐。每日賞燈結束後,仆人入山清掃,果殼蔗渣魚骨堆積如山。
張岱是十足的“戲精”,他愛戲子的窈窕,愛舞台深處如曇花盛開複又凋零的即生即滅。你方唱罷我登場,戲劇是人生的複刻,既演繹生命的歡悅,又留存人間的遺憾。愛恨情仇,才子佳人,戲劇是給人生補缺的。張岱的祖父張汝霖罷官還鄉後,一度意氣消沉,為排遣失意和不快,他效法老友範長白、包涵所移情戲曲,采買優童,創辦了自己的戲班子“可餐班”。這個戲班子可不是草台班子,而是正兒八經的專業戲班,名角張彩、王可餐、何閏、張福壽都彙聚於此。後來,張岱父親張耀芳久困科場,在持久的沉鬱裏轉向玩樂,斥巨資造樓船,教習小傒,鼓吹劇戲,創辦了“梯仙班”。高眉生、李岕生、馬藍生等都是這個戲班裏的名角。樓船落成的日子,張耀芳的戲班搭台唱戲,紹興城內城
外戲迷聞風而來,他們或坐大船或搖著烏篷船,千餘條船排列在縱橫交錯的河港上,蔚為壯觀。
張岱自己也創建了一個戲班,叫“蘇小小班”。
張岱不僅寫戲、排戲,興致上來了,索性自己上去演一把。張家戲班演出的質量之高,別說在紹興一地,就是放在整個江南也是屈指可數的。
張岱以魏忠賢一生起落為題材,寫成一部大戲《冰山》,魏忠賢垮台一年後,《冰山》在紹興公演,圍觀人群一直從戲台前延伸至門外廣場。觀眾們被劇情帶動,情緒像潮水一般漲落著,他們為正義呼喊,當禦史“楊漣”上台,亮開嗓門唱出“某楊漣”時,場下觀眾高呼“楊漣!楊漣!”山呼海嘯般的聲響傳到數裏外,仿佛能掀翻屋頂,崩斷椽柱。此種情狀,我們於現代大劇院裏是根本不可能見著的。
張岱好飲茶,已到癡迷境地。這大概也是張家慣例,張家人在這些事上的鋪排和講究確乎超出常人想象。就光說泡茶用的水,他們都是要不厭其煩去尋來的。祖父張汝霖有茶癖,對茶的品類、衝泡手法都有很高的要求。他看不上近處的水,即便頗有名氣的會稽山的陶溪水、杭州虎跑的水,也是看不上的。每每煮好茶時,水必要運自無錫的惠山泉,無錫距離紹興兩百多公裏,這項取水工程可謂繁複。一回,紹興當地鄉紳來訪,張汝霖以惠山泉待之
,這位鄉紳將“惠泉”聽成“衛前”,於是叮囑隨行仆人:“記住了,我們就住衛前附近,下回要去取水來泡茶了。”此事令張汝霖嗤之以鼻。到張岱成年後,張家已無精力至無錫取惠山泉了,張岱就在紹興城內遍尋好的泉水。萬曆四十二年(1614),他於長慶寺中發現了禊泉,啜之入嘴,口舌間能嚐到水的鋒芒,走近去觀水色,如秋月霜空,又如輕嵐出岫,繚鬆迷石,淡淡欲散。
張岱在此取水泡茶的事很快傳開去,一時間引發眾人效仿,各種閑雜人等紛至遝來,攪擾了寺院的清淨,長慶寺方麵苦不堪言,決定將旁邊一條水溝掘開,讓溝內髒水流入禊泉,好端端的泉水便被汙染了。張岱隻好率仆人堵住溝渠,並疏浚禊泉,但修一回,僧人壞一回,最後隻好作罷。崇禎五年(1632),張岱又在琶山祖壟發現一處小泉,水質甘美清冽,他將其取名為“陽和泉”,有了上次的教訓,此次就不那麼對外聲張了。
張岱與三叔張炳芳四處尋訪,百般調配,以各地名泉煮各地好茶。他們曾發掘出一款絕佳好茶。紹興的越王鑄劍地產有一款叫日鑄雪芽的茶,那些年,時人推崇的是安徽鬆蘿,日鑄雪芽由於焙製方式落後,已漸漸顯出沒落趨勢。張岱與張炳芳反複研究,改進了日鑄雪芽的烘焙方式,采用鬆蘿的扚法、掐法、挪法、
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令日鑄雪芽獲得了全新的特質。
張岱又摸索出泡茶的最佳方案。
他發覺用禊泉水最能帶出上等茶葉的香氣。煮沸的泉水,不能以小罐衝泡茶葉,會導致香氣太濃鬱。須用敞口瓷甌,放入日鑄雪芽,再雜以數朵茉莉,將煮沸的泉水衝入茶中,這樣茶水色澤如剝去外殼的新竹,綠粉初勻,又似山窗初曙時分從紙間透入的晨光。由於這樣動人的色澤與意態,張岱將這款茶命名為“蘭雪”。
在張岱與張炳芳的推動下,不到五年,蘭雪名動一時,身價大漲,紹興市麵上,人們不再追捧鬆蘿,隻喝蘭雪。而安徽的鬆蘿,為了能繼續在市場上生存下去,索性也改名為“蘭雪”了。
老友周又新曾跟張岱盛讚閔汶水的茶,崇禎十一年(1638)九月,張岱剛至南京,便即刻動身前往閔汶水處。到時已傍晚,閔汶水外出了,張岱就坐著等,等了好久,閔汶水歸來,張岱忙起身寒暄。但沒聊幾句,老頭忽然想起手杖落在了某處,急急跑去尋手杖了。回來時已夜色深沉,閔汶水沒想到,張岱仍端坐於暗處。閔汶水心下納悶,不禁問,想必你有十分緊要的事吧?當張岱說隻是慕名來喝一杯好茶時,閔汶水又驚又喜。即刻燒水泡茶,研習茶道多年的閔汶水很是驚詫,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不但能隨意嚐出茶的品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