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能辨別出茶葉采摘自哪個季節,品出泡茶的山泉取自何處。
張岱亦是一個十足的老饕。從他的祖父到父親到叔叔伯伯,即便日常飲食也早就在追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境界了。他的父親張耀芳對廚子的要求很高,總是期望他們以常見食材,做出新的味道,以至於張家廚子們大多覺得這份差使不好幹。張岱幾乎吃遍了大江南北的美食,並在吃法上極盡想象和創造,他總在探尋各樣食物最佳的吃法:食雞,能吃出口味最佳的雞是那種養在一半露天的雞舍裏的;吃肉,能嚐出肉裏帶著的柴火味來自老舊的木頭。他知道,烤肉,以芝麻花為末,置肉上,肉上的油就不會流失了;煮老母雞,放入山楂,才能將肉煮爛,或用白梅,口感也會很妙;食橘,最好是“青不擷,酸不擷,不樹上紅不擷,不霜不擷,不連蒂剪不擷。故其所擷,橘皮寬而綻,色黃而深,瓤堅而脆,筋解而脫,味甜而鮮”,買來的橘子,張岱將其置於黃砂缸中,並在缸內放入幹燥的稻草或鬆針,十天後,稻草有了濕氣,再更換,這樣儲存的橘子不但味道鮮甜,而且可以保存很久;食方柿,“必樹頭紅而堅脆如藕者”,還要“以桑葉煎湯,候冷,加鹽少許,入甕內,浸柿沒其頸,隔二宿取食,鮮磊異常”。
張岱養過一頭奶牛,並研究出了做奶酪的方法。
而醃製食物,他更是拿手,什麼糟蟹,糟薑,糟茄,醃魚……皆找到了奇妙的辦法。
他曾考訂祖父的著作《饔史》,寫成一部美食集《老饕集》。
他組建絲社、鬥雞社、噱社、蟹會、詩社……仿佛每一項愛好,都能夠玩出繁多的花樣來。他盤桓於南京、揚州、鎮江、蘇州、杭州等繁華都市,他既愛山水的宏闊與秀美,又迷戀街頭巷尾的風俗與人情。他信奉“人無癖不可與交”,以至於結交了許多三教九流的朋友,他們無一不是性情與愛好獨特之人,無論官吏、文士、工匠、伶人,無論和尚、道士、妓女、販夫走卒,張岱都有可能和他們混跡一處,在他們身上覓得人性另外的光芒。
他好酒,好美麗女子,他迷戀深冬的大雪。天啟六年(1626)十二月,大雪紛揚,覆蓋了整個紹興城,深近三尺。張岱從自家戲班中找了五個伶人,一道上城隍廟山門看雪。雪霽,明月躍出山頂,千山載雪,輕薄的月光落在雪上。仆人送來燙熱的酒食,酒氣冉冉。隨即,戲班裏隨行的馬小卿唱曲,李岕生吹洞簫應和。三鼓後,歸寢,馬小卿、潘小妃擁抱著從百步街的雪坡上滾下去,張岱則坐著一輛小羊頭車,沿著結滿冰淩的路歸去。
六年之後,也是臘月,又逢一場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三日。這回,張岱住在自家杭州西湖畔的別墅中。待到天
黑後,張岱著毛皮大衣,擁著爐火,登上一隻小舟,去往西湖中央的湖心亭看雪。
他愛流動的河,愛那河上自在徜徉的船。少年張岱在紹興城內龐公池附近讀書,就在池中留一條小船,他可隨時跳上船,順著河流抵達紹興城的街頭巷弄。他曾設涼簟臥舟中看月,小童在船頭唱曲,而他則在半醒半醉之間,悄然睡去。待船夫回船到岸,他已一枕黑甜。
要多少癡情,才會有這樣的生活。要多少熱愛,才會有這樣的癡情。
功名
別以為張岱生活裏隻有那些“不務正業”的內容。生在一個讀書世家,張岱幾乎從孩提就開始念書識字、習詩作對了。三四歲起,父親張耀芳就教張岱作詩了。而在他周圍,滿目皆是讀書人,張岱十二歲時,不但父親仍然在參加科舉考試,就是他的外祖父也仍然和大舅、二舅、三舅一起參加鄉試。
這般濃鬱的書香浸染,令張岱表現出一種早慧,自叔伯輩眼睛裏看去,這就是一個天才兒童。從萬曆三十四年(1606)到萬曆四十二年(1614)的近十年時間,祖父張汝霖對少年張岱的成長傾注了諸多心血。祖父不但教張岱如何讀書,而且將張家三代積存的三萬餘卷藏書悉數向愛孫開放。萬曆三十九年(1611),張岱祖母去世,祖父盡遣姬侍,獨自一人前往天鏡園讀書,那是張家幾代人營建的一處大
園林,藏在碧水深處,遠山入座,奇石當門。張岱獲得了額外的寵愛,時常與祖父讀書其中,他在《陶庵夢憶·天鏡園》中寫道:“天鏡園浴鳧堂,高槐深竹,樾暗千層,坐對蘭蕩,一泓漾水,水木明瑟,魚鳥藻荇,類若乘空。餘讀書其中,撲麵臨頭,受用一綠,幽窗開卷,字俱碧鮮。”張汝霖受其父張元忭影響,自有一套讀書方法。他教育張岱,讀經書不要看注解,容易被固定觀念帶偏,他要求張岱一定按自己的方式理解書中奧義,有些不懂的文句可先記下來,經過一段時間的深思,或通過其他書籍的閱讀,或通過外出的遊覽,就能觸類旁通,達到豁然開朗的境地。
張岱讀書相當駁雜又十分精細,經史子集,詩詞歌賦,全有廣泛涉獵。他在讀《左傳》《國語》《史記》《漢書》《後漢書》等書時,將遇到的難字、奇字都寫在卡片上,再一一向人請教。
祖父還不時帶張岱拜會朋友裏的學問大家,讓他自小拜好友黃汝亨為師,學習八股文寫作,而後又帶他到陸景鄴先生處,得到了先生的精心指點。祖父曾動念讓張岱拜杭州的黃貞父為師,為此,還特意帶著愛孫去麵見這位大學者。
祖父、外祖父、父親及眾多叔伯的影響,豐厚的家學,自身的造化,讓張岱自少年時代起就汲取了大量古代經典的養分,為他日後的曆史寫作打下
了厚實的基礎。
最初,讀書的第一要務是科舉考試,張岱很快成為一位工於科舉文章的少年。十六歲,張岱第一次參加縣試,即考中了秀才。這樣一來,少年的心裏埋下了一個宏大的願望,他到會稽山上的南鎮廟祈願神靈在科舉路上助自己一臂之力。在少年張岱看來,科舉並不是什麼難事。畢竟在張家,進士和舉人抬頭就能見到,即便中個狀元大概也算不得什麼稀奇事。他的季叔張燁芳細細翻看過親戚們為科舉考試讀的書,對此事不屑一顧,而他的十叔張煜芳更是滿口狂言,九叔張九山進士及第後,有旌旗匾額送至張宅,結果被張煜芳一把火當柴燒了。當然,張煜芳大概也是出於嫉妒而發了一通壞脾氣,畢竟後來,他還是滿懷熱忱地參加了特科考試。
通過縣試後,張岱隨即加入了鄉試行列,鄉試後,挫敗感一下子襲擊了他。他曾經這般自信,覺得自幼讀書無數,又有名師提攜,在這條路上怎麼可能不先人一步呢?天啟四年(1624),二十七歲的張岱為迎接又一場鄉試,與趙介臣、陳洪綬、顏敘伯、卓珂月等人在杭州岣嶁山房足不出戶,閉門苦讀七個月,不過這場苦讀似乎未能奏效,他仍未如願踏上科舉更高一級的台階。
天啟七年(1627),張岱在會稽山天瓦庵埋頭苦讀,再次迎戰鄉試,結果又一次名落孫山。
崇禎八年(1635),三十八歲的張岱又一次參加鄉試,考試結束後,張岱躊躇滿誌地離開考場,自我感覺相當好。從十六歲折騰到三十八歲,經曆了這麼漫長的折騰,這一回總該如願了。
結局令人沮喪,還是落榜了。
等到查詢試卷,才發覺落榜原因——不合試牘。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答題格式不對”。這件事引發了張岱內心的極大震動,他深深感覺到了無望,也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憤怒。他將抄錄後帶出來的試卷刊刻出來,印了一大遝,一份一份分發給朋友們,讓大家看看,這樣的文章,竟然會因不合規格名落孫山。他寫信給好友祁彪佳,痛陳了內心痛苦。祁彪佳為此致書浙江學政李清,訴說張岱遭遇的冤屈,但這既定的失敗豈是學政能挽回的?
經過一次次慘敗和漫長的折磨,張岱深切意識到科舉的弊病——考中了並不代表有真才實學,考不中有時恰恰是因為過人的才華與獨立的思想。他徹悟了,這個浩大的“人才工程”,曆經漫長的朽敗,到了他的時代,已經和朝廷選拔賢能的初衷相去甚遠了,很多時候,它隻是用來“鏤刻學究之肝腸,亦用以消磨豪傑之誌氣”罷了,就算是大學者,“滿腹才華,滿腹學問,滿腹書史,皆無所用”。他不無諷刺地談及讀書人浸染八股後的情狀:“心不得不細,氣不得不卑,眼界
不得不小,意味不得不酸,形狀不得不寒,肚腸不得不腐。”
盡管如此,張岱還是未能徹底擺脫對科舉的“向往”,他進而將這份期盼留給兒孫們了,在《課兒讀》中,張岱熱情鼓勵後輩,麵對科舉,定要有咬定青山不放鬆的精神,要有一戰再戰的勇氣。
要說張岱真正斷絕功名之念,還得等到改朝換代入清之後。清順治十一年(1654),張岱寫詩奉勸赴杭州趕考的兒子們放棄科舉功名,趕緊回家同老父親聚首。
世亂
崇禎十七年(1644)春天,李自成起義軍攻占北京。三月十八日晚,崇禎皇帝朱由檢在藍色皇袍上寫下絕筆書:“朕涼德藐躬,上幹天咎,然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麵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麵。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隨後,在夜色中與貼身太監王承恩登上萬歲山,自縊於一棵歪脖子槐樹下。
自此,曆時二百七十七年的大明帝國宣告滅亡。
清軍大舉入關,占領北京後,迅速揮師南下。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的小朝廷不堪一擊,一年即瓦解覆滅。江南士人們紛紛投入反清複明的抗爭中,擁戴明朝宗室朱以海,以魯王監國名義扯起了一麵抗清大旗。
這當然是無謂的抵抗,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沒有人能力挽狂瀾,在巨大的毀滅性的頹勢麵前,舊時代的抵抗注定徒勞。不過起先,人們總不那麼
容易死心,總是懷著一丁點希望做最後的抗爭。張岱一家迎接魯王到紹興,捐錢助餉,傾盡全力追隨魯王抗清。但他們沒有料到,這個南明小朝廷無能又腐敗,那些以各樣名義站到台前的人圖的隻是權力和聲色,根本不可能重振大明基業。
清軍洶湧而來,像轟轟烈烈的大潮,很快席卷至錢塘江。南明隆武二年(1646),紹興淪陷。清軍攻入紹興城後,四處追捕擁護魯王的人,張岱一族自然也在追捕名單之列。
一場生命的大劫難不期而至,張岱度過了一段恍惚的心碎的歲月。在國家的崩潰麵前,他原本安穩富庶的家庭分崩離析,個人的命運猶如蟲蟻,多年的積蓄,一夜歸零。巨大的災難激發了無聲的抗爭,許多孤高的靈魂以決絕的死亡來殉葬這熄滅的時代。
弘光元年(1645)五月,清兵攻破南京,弘光帝被俘。六月十三日,杭州失守,潞王降清。十五日午間,劉宗周聽到這一消息時正在用膳,他推案慟哭,說,我到了順應天命而死的時刻了!於是決定效法伯夷、叔齊,開始絕食。其間,清貝勒博洛以禮來聘,劉宗周書不啟封,絕食二十三天,以身殉國。
山陰大學問家、張岱父親張耀芳的好友王思任在清軍破紹興城後,絕食而死。
張岱好友陳函輝返台州,哭入雲峰山中,賦絕命詞十首,自縊而死。
張岱好友餘煌獨
自出東郭門,到渡東橋邊投河,殉國而亡。
他們張家,也多是錚錚的鐵骨。張岱堂伯張焜芳領兵與清軍交戰,被俘虜後誓不投降,壯烈捐軀。堂弟張萼初率兵抗清,兵敗後從容就義。
最觸動張岱的,或許是摯友祁彪佳的死。
祁彪佳,是明代著名的文學家和戲曲家,天啟二年(1622)進士。
弘光元年六月,清軍禮聘祁彪佳,聘書到達時,祁家人驚恐又為難。祁彪佳向妻子托付了一應家事,將家中大片田產捐給鄰近佛寺,在日記中留下遺書。並寫下三封告別信,一封給叔父祁承勳,一封給三哥祁駿佳,一封給妻子商景蘭。七月二十五日,祁彪佳於家中置下酒菜,邀請諸好友到府上小聚,張岱就在席間。祁彪佳一次次讓兒子將大家麵前的酒杯斟滿,盡管國已破滅,末日的哀傷留在每個人的眉間,但這場夏日最後的晚餐,起初卻是溫情的,朋友們談笑風生,說著輕鬆的話題。
酒過三巡,主人送客,朋友一一告辭。祁彪佳唯獨留下老友祝山人,請他移步內室深談。他讓山人焚香煮茗,兩人縱談古今忠烈。推開木窗,眺望南麵的遠山,祁彪佳笑著說:“山川人物,皆屬幻影。山川無改,而人生倏忽一世矣。”隨後,祁彪佳催促祝山人就寢,自己則離開家。他來到寓園,登上八求樓,那是他以畢生熱望營建的園林和藏書樓,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