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六個徐渭
1966年的某一天,一群年輕人衝進紹興前觀巷大乘弄10號,砸爛舊居裏的門窗桌椅,撕毀一應舊書。隨後,見到一棵青藤如巨蟒蹲踞於老屋窗外的亂石叢中,虯枝蔥蘢,似一股墨綠旋風向四角的天空進發。這群年輕人心裏頓時生出一股股無名業火,掄起柴刀與斧頭,朝青藤一頓狂砍,繼而以鋤頭挖斷根部,十幾個人足足折騰大半日,才消滅了這“封建餘孽”。它是四百多年前,十歲的徐渭手植的青藤。
年輕人不明白,青藤可以被砍死,徐渭卻是砍不死的。死去多年的徐渭,隨時可能複生,就像每個春天到來,在大地的很多角落,依然會有青藤伸張狂野的想象,以不滅的生機昭示精神的永生。
自殺者
一個人自殺一次,沒死成,並不奇怪。
一個人自殺九次,仍沒死成,這就蹊蹺了。
中國有個成語“九死一生”,徐渭以行動創造了另一個詞語:九死九生。
你會認為,徐渭的自殺純屬表演,隻是借此表達某種虛張聲勢的悲壯。你錯了,四十五歲那年,徐渭一心赴死。
他請木匠斫製了棺材,為自己寫好了墓誌銘,將自認為貴重的物品,一些字畫、幾柄寶劍交付鄉人,讓其幫忙出售,用以死後入殮支出;將手頭文稿交付友人,期望有一天付梓;他一一處理身前事,並安排了身後事,明確表示歸葬山陰木柵。
他
堅決地要消滅這日益遲滯的朽爛的肉身,沒人阻攔得了。
嘉靖四十四年(1565)春末,徐渭被一種幻覺控製住,幻象不分晝夜地在腦中殺伐:時而手執鐮刀的判官來收割腦袋,時而麵目猙獰的厲鬼以利齒齧其腦髓,時而遍地毒蛇洪水一般湧過來,時而又有轟隆隆的震天雷鳴響起。他的腦袋,是鬧嚷嚷的戲班子,彩旗揮舞,鑼鼓喧天;是徹夜不休的鐵匠鋪,丁零當啷,無時無刻不在錘打著。
他益發地多疑,益發地驚恐,益發地度日如年。
酬字堂闃寂無人,黏稠的空氣凝固於廊柱之間。木格窗外,樹張牙舞爪,像古怪的野獸,露出青黑的尖牙。第一陣疼痛閃過,緊接著,更劇烈的疼痛在腦中攪動,混雜著皮肉被撕開的聲音。一定要驅逐它,粉碎它……徐渭以頭撞擊柱子,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腦袋,隻是安在脖子上的一隻空洞的破甕,痛覺似乎已經麻痹了,隻聽見沉悶的聲響。此時,木柱上一根釘子凸出在視線裏,他以一把羊角錘拔下那根三寸長的釘子,順手刺入左耳。再用頭往廊柱上敲擊,要將釘子打進左耳,一陣鈍痛襲來,將他擊倒了,他戰栗著跪向地麵,隨即側身倒地。死亡的欲念再次熊熊燃起,他以腦袋撞向地麵,一下,兩下,三下,三寸的鐵釘終於釘進左耳,刺穿耳蝸,鮮血迸射出來……
死亡沒有帶走他,隻留
下一個深邃的傷口,仿佛對一個死期未到的人的回應。不幾日,臉頰左側膿腫淤積,汙血流淌著,一日流幾大碗。家人四處訪醫,問藥。意識在混沌與清醒間交替,死亡的召喚時遠時近,在某一個潛意識深處,在漆黑的夜裏,牢牢扼住了他。
第二次自殺,以斧頭劈開顱骨,銳斧擊打骨頭的聲音鏗然作響,顱骨骨裂,血染紅半床被絮。
第三次自殺,以尖利的錐子擊碎腎囊。你以為腎囊是位於身體兩側腰部位置嗎?這就是古今詞彙差異了。腎囊,睾丸……男人最軟弱的所在。
第四次自殺,第五次自殺,第六次自殺……第九次自殺。那一年,徐渭頻繁地在生死之間切換,這具於人間使喚了四十五年的肉體,這曾給他帶來無限歡愉和無盡力量的肉體,這傾倒欲望和夢想、仁慈與邪惡的生命容器,成了與自我廝殺的戰場。
僅是疾病促使了一場接一場的極端殺戮嗎?似乎不全是。到了嘉靖四十四年,徐渭遭遇了一場接一場的“內憂外患”。精神疾病像藏在暗處的毒蛇,四十歲不到時就在困擾他了,此為“內憂”。而那年,他追隨過五載的浙江總督胡宗憲已身陷囹圄,因事涉嚴嵩案,胡宗憲被判為嚴嵩同黨,其時朝廷上下都在轟轟烈烈剪除嚴嵩黨羽,徐渭作為胡宗憲格外器重的幕僚,驚惶如秋蟬,他既為胡公遭遇鳴冤叫屈,又為自身
命運深感憂戚,則是“外患”。外患自然還有很多,非三言兩語可道盡:功名無望,貧窮如影隨形,家庭失和,兒子不孝……作為一個多疑的、敏感的、神經質的中年人,四十五歲那年,徐渭堅定地認了一個死理——殺死自己。
不過命運愛捉弄人。當然,或許一心赴死的人也會臨陣而逃。站在死亡的深淵麵前,有誰不望而卻步呢?一邊自殺,一邊就醫,再自殺,再就醫。嘉靖四十四年,酬字堂一直沒有安生過,日子挨到那一年年底才算消停了下來。
這中間,徐渭遇到一位華姓醫生,以海上奇方,治愈了為鐵釘所傷的左耳,身體的困擾也才得以慢慢擺脫開去。
殺妻者
徐渭一生有過四次婚姻。
兩次娶妻入門,兩次入贅。
他並不是一個和女人處得好的男人。縱觀他的人生,男性友人可列出一串長長的名單,卻從未聽說過什麼紅顏知己。
他最中意的女人,是第一任妻子潘氏。許多年後,徐渭回首往事,字裏行間灑落著對潘氏的脈脈溫情。
嘉靖二十年(1541),生活沒著落的窮秀才迎來了自己的春天。那年,徐渭已二十一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但父親早逝,家道中落後,娶親的聘禮都難以湊齊,成家確乎是樁困難事。
不過世間偏有愛才甚於愛財的人,潘克敬就是其中一位。潘克敬,紹興大戶,其時在廣東擔任縣衙門的典
史。潘克敬不圖錢財不圖地位,隻是欣賞徐渭才華,願將女兒許配,讓其入贅潘家。嫡母苗夫人去世後,徐渭一直和長兄長嫂一家相依為命,深感日子的狹促與艱難,自然樂意接納這樁婚事。
同父異母的長兄徐淮當然也樂意擺脫這個弟弟,他甚至還表現出了某種慷慨,找出一根簪子交到弟弟手中,讓他作為聘禮。隨後,徐渭隨嶽父潘克敬往廣東定居,於當年夏天在陽江縣官舍成婚。
這是一樁美滿的婚姻,二十一歲的徐渭,十五歲的潘似,正處於人生的開端,徐渭初嚐家庭的暖意,也憧憬未來的人生功業。
嘉靖二十三年(1544),潘克敬退休,結束多年官吏生涯,回到紹興,並購下東雙橋姚百戶的宅院,舉家回遷,徐渭一道回到紹興。第二年,潘似生下兒子徐枚,更為婚姻生活增添了實質內容。
可命運的陰影卻在某一個看似明亮的時刻不期而至,似魔鬼身上抖動的黑袍,總在倏忽間閃現在視線裏。
兩年後,潘似死於肺病。
妻子離世後,上門女婿徐渭自覺待在嶽丈家顯得不合時宜。嘉靖二十六年(1547)秋天,不顧潘克敬挽留,徐渭搬離潘家,在紹興東城賃了幾間破屋,開學館招生。他將學館命名為“一枝堂”,館名取自《莊子·逍遙遊》:“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寓意一個個體的所求隻是一丁點便夠了。這
確乎是一個簡陋所在,隻是兩間茅竹結構的草屋而已,隔壁鄰居說,徐渭的這個一枝堂,隻要打個噴嚏,屋前路上的行人都能聽見。
即便如此,徐渭也感覺到內心裏的某種踏實。有了屬於自己的居所,他率先想到流落在外的生母苗氏,將其迎回家,離別十九年的母子終於得以重聚。此中有段曲折身世,徐渭的生母並非父親明媒正娶的妻子,而是其父喪妻後續娶的後母的丫鬟,在徐家一度沒有地位,時常遭受強勢的嫡母苗夫人的排擠打壓,徐父死後,生母被苗夫人趕出家門,也有說賣到別家。
遷居一枝堂兩年後的八月,徐渭赴杭州參加第四次鄉試。
考試結束,他在杭州城逗留了一些時日,並不純粹為結識名流和看風景,他也在物色合適的女人。心裏掛念著剛回家生活的老母親,也記掛著前妻潘似生的幼子,潛意識裏他是渴望家中能有個女人的。遂買到婢女胡氏,帶回家作妾。
胡氏追隨徐渭,於水路回到紹興。一個女人的到來,令日子煥發出一點光澤,像布滿裂紋的粗陶上了一層釉。不過好景不長,婆媳似水火不能相容,以至於日日爭吵,苦不堪言。對“孝”字,徐渭是極盡恪守的,說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孝子也不為過。由此,他決定賣掉胡氏。胡氏不依,訴諸衙門,為此徐渭因婚姻的事打了一場官司。許多年後,他憶及
這段光景,以一個“劣”字評價胡氏,並表示:“三十歲,賣胡,胡氏訟,幾困而抑之。”第二段婚姻不到一年就倉促結束了,孰對孰錯,隔著久遠的年月,沒有人知道。
此後,徐渭生存日益艱難,他想到城上去放羊,在身無分文的日子,也到街市賣過一口祖傳寶刀。秀才放羊,自然不順手;街市賣刀,也無人問津。其間,徐渭去到杭州,寓居於西湖北麵寶石山葛嶺上的瑪瑙寺,為湖州潘伴讀。困頓中,潘舍飯兩月有餘,徐渭內心有無盡感激。
潘古道熱腸,見徐渭鰥居,便想著替他做媒。出於多疑,也出於對剛完結的那段婚姻的後怕,徐渭兩番拒絕潘好意。直到第三回,嘉靖三十一年(1552)五月,潘致書徐渭,邀其前往湖州歸安縣雙林相親。推托不了友人熱切的心意,徐渭出發了,一路旅途勞頓,但雙林位於太湖南麵雙溪流域,路上青山滿目,夏景明麗,倒也令人對未知的明天生出一些向往來。
女方父親嚴翁,是某位已故知府的同胞兄弟,家世不錯,這大概也是吸引徐渭於炎夏裏不辭遠路前往的原因,畢竟僅僅倚靠自我清高是無法對付貧窮的。
一見麵,相談甚歡,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嚴翁告知家有二女,擬將長女許配徐渭做繼室。徐渭一口答應,訂下親事,他想象著不出多少時日,自己便可迎娶這位新媳婦,不
禁心生期盼。
不過計劃沒趕上變化。住了兩日,徐渭心中不自在起來,反複打量嚴翁,琢磨他的言行舉止,覺得異於常人。話多易失,反複的交談,也令徐渭斷定嚴翁有智力缺陷。他由此想到那位即將下嫁自己的嚴家長女,會不會也智力低下?即使未曾與姑娘謀麵,心裏的疑慮卻放大開來,令人輾轉難眠。第三天,徐渭匆匆逃離了這個叫雙林的地方,而這段八字僅僅有了一撇的婚姻,就不了了之了。
與嚴氏長女的故事並未由此結束。往後,一些孤寂的時刻,徐渭會想起那位不曾謀麵的女子。三年以後,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一月,一股倭寇自柘林進犯嘉善縣治,而後西進入侵湖州諸縣,位於歸安雙林的嚴家遭到倭寇洗劫。嚴翁被倭寇砍斷一臂,兩個女兒被擄走。倭寇押解著兩位姑娘撤離途中,經過一座石橋的當兒,嚴家長女一躍而下,自行了斷了性命。得知此事,徐渭心內大慟,後來他將這個姑娘的故事寫進了《嚴烈女傳》,他痛悔自己當初那無來由的懷疑和逃避。在《嚴烈女傳》中,徐渭表露了心跡,視這死亡的女子為自己的妻子一般,為這剛直的生命痛惜。這剛烈的女子,在漫長的歲月中,恍如徐渭心頭一輪皎潔的月亮。
於前妻潘似,徐渭由情而愛,於這未謀麵的女子,徐渭由敬而愛。兩種奇怪的愛,在他
心裏生發著,像藤蔓在歲月的廢墟上延展著。
嘉靖三十七年(1558),續弦的事又被提上日程。那年,徐渭與杭州王家議好了婚事,打算於嘉靖三十八年(1559)春入贅王家,但中間出現了一些曲折。據他晚年回憶錄記載,入贅王家的確切時間在那年夏天,這是他的第三段婚姻。這段婚姻比第二次還要短暫,勉強挨過一個季度,秋天,徐渭便離開了王家。對王家女的評價,徐渭在之前對胡氏的“劣”上又追加了一個“甚”字——“劣甚”,他時常後悔這次入贅的選擇。
兩年後,在浙直總督胡宗憲張羅下,徐渭迎娶人生中第四任妻子,杭州女人張氏,這是他一度滿意的女人,張氏麵容姣好,身段優美,家境也不差,可謂百裏挑一的人。
嘉靖四十五年(1566)新春,曆經九次自殺後,徐渭的身心一點一點地康複過來。他懷著一份新生的渴望步入了春天。不到一年,嘉靖四十五年凜冬,死亡的氣息再一次籠罩了酬字堂。
那天,雪已落了兩日,整個酬字堂,屋瓦、花園、小徑,上下皆白。傍晚時分,一攤鮮血染紅了院落。徐渭以一把四齒耙,刺中繼妻張氏胸口部位,婦人立刻撲倒。
那個傍晚,徐渭正在院子裏鏟冰,張氏立於不遠處,兩人口角相向,言辭激憤。徐渭操起四齒耙擲向張氏,一場死亡就這樣不期而至。
漫天飛雪,成了送葬的白衣。
爭端緣何而起呢?徐渭自己的說辭是精神病複發,但殺人者的說法,或許並不全指向真相。
更多人推測徐渭的殺妻之心起於嫉妒和猜忌。據說那個雪天,徐渭家的男仆外出歸來後,濕了一身衣服。妻子張氏出於好心讓這名男仆坐到灶間爐火前暖一下身體,並讓男仆脫去外衣,拿了一件自己的衣服讓他先披一披。
這一幕被徐渭撞了個正著。況且,在他心裏不止一次猜測過妻子的出軌,這無意間的舉動,恰好印證了他的疑慮。
緊接著,惡意與死亡就像雪一般猝然來臨。
階下囚
公堂上,大人正襟危坐,衙役分立兩旁,驚堂木一拍,重審徐渭殺妻案。
徐渭匍匐於堂下,腦袋頻頻磕向地麵,苦苦哀告:“殺人時神誌不清,實屬精神病複發……由古至今,很多並非蓄意的殺人者得到寬恕,大人哪!”他講了一個例子,接著又講了一個例子,語速飛快,唯恐這些在腦海裏奔湧的話來不及說完就被巡撫大人喊停了。
大人全然不聽,突然站起身,揮了一下手。
徐渭瞥見麵前多了一張長書案,身形肥碩的大人踱到書案前,攤開一幅長卷,並用目光示意衙役取下徐渭脖頸處的枷鎖,令他站起身,立於書案前。
徐渭才看到麵前攤開一幅《白犬雪獵圖》,大人尖細的聲音響起來:“給這幅畫配首詩,若能完成十韻,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