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書帶來了兒子吳鳳毛突患疾病夭亡的消息。吳家數代單傳,子嗣蕭疏,到吳承恩這裏,也隻得了一個兒子,這件事給人到中年的吳承恩沉重一擊,他不得不放棄京城的選官等待,匆匆收拾行囊返回淮安。
人生總有那麼多始料未及的事。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之後,吳承恩隻能入南京國子監坐監,一邊讀書一邊等待機會。吳承恩的南京之行應該是在嘉靖三十三年(1554),那年沈坤調任南京翰林院,朱曰藩也因故履新南京。
盡管等待空缺職位遙遙無期,但吳承恩在南京國子監的這段歲月格外值得銘記。說實在的,坐監也就是個過場,並不需要天天在那裏苦讀,剩下的時間都是可以自由支配的,訪朋問友,詩酒唱和,去山水間探訪大樹,到古刹裏聆聽鍾鳴,更重要的是,閑下來的夜晚,吳承
恩有了更多的心思琢磨他的《西遊記》。寫小說這種並不那麼上得了台麵的事,他也沒有太聲張,他熱愛這項事業,熱愛那個唐僧取經的故事,他在默默準備,悄然收集著各種資料。這之前,他已經寫成了一部短篇誌怪小說集《禹鼎誌》,而他想象中的《西遊記》卻是一個宏大的、回腸蕩氣的故事,是一部又厚又大的書。不過時機還未到,他還在等待。
到南京坐監後,吳承恩對未來隻抱有邈遠的期望,他不知道屬於自己的“官職”什麼時候會真正落到手中,一切都不確定。時光一年一年流逝,生命這般倉促,舉業未成,人生已近黃昏。這期間,他的狀元朋友沈坤已離他而去,因為有人彈劾沈坤私自團練鄉勇、圖謀背叛朝廷,皇帝聽信了讒言,將沈坤下獄,嘉靖三十九年(1560),沈坤冤死獄中。命運就是這般詭異,如果沈坤當初未曾考取狀元,他是不是可以平安地度過一生?
吳承恩回到了淮安生活。
吳承恩的好運到六十三歲那年才落到頭上。這時候,他的另一個狀元朋友李春芳已經做到禮部尚書了,妥妥的二品大員。嘉靖四十三年(1564)八月,李春芳發妻去世,這位李尚書與發妻有著極深的情誼,決定親自扶柩回家鄉興化安葬妻子。官船途經淮安,李春芳指定見了幾個人,其中就包括吳承恩,其間自然又提
到入貢待職的事,李尚書將事情牢記在心了。
嘉靖四十四年(1565),吳承恩接到李春芳來信,再次上京打點,有的放矢,把握就很大了。下半年,得吏部消息,任命書正式下達,吳承恩被選為長興縣丞。這一任命出乎所有人意料,一個步入老年的歲貢,能夠遴選成為八品官員,概率與天上掉餡餅差不多大。不得不說那位狀元朋友還是靠得住的。
官道多歧途
誰會想到,新官上任不到兩年,縣丞吳承恩竟下了大獄。
吏部的安排實在太富有戲劇化了。吳承恩赴長興上任時是六十多歲,差不多是別人退休的年紀,幾乎和他同時到任的長興知縣,也就是吳承恩的頂頭上司,也是一名新官,年近六十,他是中國文學史上另一個著名人物,被稱為“明文第一”的歸有光。歸有光於人生的傍晚,將近六十歲這年,經過六次鄉試九次會試的回環曲折,終於考中進士,授長興知縣。
按理說,這是多麼精彩的組合!一個寫小說,一個寫散文,一個擅虛構,一個擅寫實,他們將產生奇妙的互補。吏部的這項安排,乍一看真是一出喜劇,不過後來,在吳承恩與歸有光各自的回憶裏,大概都會覺得為官長興是一出悲劇。
當然,這麼講並不是說這兩位長興縣的“一把手”與“二把手”之間有著劇烈的衝突。在知縣麵前,一般情況下縣丞是不可能
有與之叫板的心思的。吳承恩也樂於給知縣打配合,他主要負責糧草、馬政等工作。一個縣的工作局麵都是知縣構建的,何況這位知縣雄心勃勃,一心要革新原有的種種陋習。
歸有光到長興後,推進的第一項強有力的改革就是厘清冤案。他發覺此地背山麵水,民風彪悍,縣衙裏的監獄人滿為患。小小一個縣,何來這樣多的犯人?當時長興縣山區、湖邊盜賊極多,之前官府曾亂抓了一批無辜者,歸有光上任後用計擒獲了真正的盜首,使獄中蒙冤受屈者多人得以獲釋。歸知縣還廣開言路,敞開公堂,親自審案,公正的懲罰大概是最重要的一項民心工程。
緊接著,歸知縣著手改革征糧方案。征糧是地方官最主要的業績體現之一,當然也是硬任務,是直接與官員的考核、升職掛鉤的。其時,征糧的方式采用裏遞製,所謂裏遞製,就是讓地方基層組織裏的裏遞直接充任征糧者,每年秋收後,由他們負責征收糧食。由於裏遞沒有實權,卻要承擔這樣沉重的任務,往往沒有人想當,朝廷就強製挑一些中小戶擔當裏遞,畢竟大戶往往豪橫,強龍不壓地頭蛇,地方官誰願意惹他們呢。
連朝廷都不願意去惹大戶,裏遞們征糧的著力點肯定是比自己更小的小戶,或者將納糧的平均額度提高,或者實在收不足糧食,被逼無奈,隻好自己想盡辦法
將缺口補上。這樣一來,有勢力的大戶成了慣於偷逃糧稅的碩鼠,辛勞的升鬥小民們日子卻更拮據。歸有光很快看到了這項製度的弊端,他要改革,但誰都知道,這可是上頭的規定,不是長興縣一地如此,整個江浙都是這麼操作的。歸有光鐵了心,還是要改革,他見不得百姓在一個壞製度裏沉陷下去,他決定動一動這些地主豪紳的“奶酪”。經過調研,知縣和縣丞一致決定,頒布《長興縣編審告示》,由知縣親自指定縣裏大戶輪流征糧。大戶們就這麼好惹,這麼聽話?他們當然有十八個不願意,不過知縣在這封告示中已經將話說絕了,大概意思是,你們這些大戶有大宅,有奴婢,有好吃的好喝的,小民們終年耕作,到頭來糊口的問題都解決不了,給小民們留條生路,每年征糧你們帶頭完成繳納,也就是在身上拔根毫毛的事呀,請求你們當糧長,就當是支持本縣工作了。話說到這裏,又以文告的形式發到每個人手裏,他們隻能硬著頭皮應承下來。
就在這般強勢政策的推動下,縣丞吳承恩在第一年任上算是順順利利完成了征糧工作,到了年末總結的時候,他長舒了一口氣。
盡管在這樣敬業又無私的“一把手”的帶動下,吳承恩在長興的生活可謂忙得焦頭爛額,但這一切並未阻止他為自己找尋一點樂趣。他不像知縣大人,成
天苦哈哈,過得像苦行僧一樣。他是一個“生氣勃勃”的老小孩,雖然縣丞的收入毫無富足可言,但他喜歡到處走走。到長興後不久,吳承恩就遇到了著名文學家徐中行,其時,徐中行因母喪回故鄉丁憂,閑居於家中。兩人一見如故,時常一起交遊、唱和,也算為吳承恩異地為官的生活增添了一些生趣。
生活表麵平靜,內裏多有波瀾。知縣歸有光的強勢改革,為他贏得了民心,卻得罪了當地的地主豪紳,也得罪了上級,湖州府多次責令長興方麵整改,都被歸有光頂了回去。事情終於鬧到了浙江巡撫處,但由於知縣足額完成征糧任務,巡撫方麵似乎也沒有什麼可橫加苛責的。這項改革就被知縣以強製的方式保留了下來,再加上知縣是當今名震海內外的文壇大家,私德上又幹淨得找不到一點瑕疵,那些不服氣想背地裏搞點事的人,暫時還奈何不了他。
不過,機會很快到來了。按照明朝政府官員的考核製度,地方官員每三年一次,在元旦前趕往京城,向吏部述職,並覲見聖上,聽取訓勉和指示。這是明代官員政治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尤其地方官員更是準備充分,不敢有絲毫怠慢。
隆慶元年(1567)秋天,得知輪到了自己年末進京述職,歸有光內心極不平靜。其他事倒不擔心,就是這剛剛穩定下來的征糧製度該怎麼辦?他
一走,按照慣例,朝廷一定會派一個署印擔任代理知縣,臨時接替他的工作,從理論上講,這個署印是有權力做主重新推行裏遞製征糧的,這樣一來,他這兩年的用心算是打了水漂。
臨行前,歸有光請縣丞到自己的住處吃了一頓酒,還特意吩咐仆人多加了兩個小菜。他向吳承恩提及了自己心裏的隱憂,並托付了一些必要的事。吳縣丞都一一應承下來。那餐飯,就他們兩個人,氣氛不算熱烈,但也算得上推心置腹,推杯換盞間透出些朋友閑聊的意味。
隨後,歸有光進京去了。
如他所料,他一走,長興縣即刻“妖風四起”。
問題當然還是出在這個署印身上,據說他是浙江巡撫的內親,派到湖州曆練的。此次,州府大人特意安排了他接替進京的歸有光,或許湖州知府也希望這個署印能趁此機會,扭轉糧長製。這位署印原先的官職未必比吳承恩大,此刻卻成了他的頂頭上司。那段時間,吳承恩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他既認可歸有光之前推行的征糧方案,又拗不過署印大人,畢竟官大一級壓死人。於是,這一年征糧的方案被打回了原形,重新推行裏遞製。這樣一來,民怨就大了,別說那些重新輪到當裏遞的小戶,就是上一年帶頭繳了糧的大戶,見到今年別的大戶輪空,心態也即刻失衡,紛紛遞狀紙到了湖州府。
湖州府與浙江巡
撫方麵借此大做文章。不過,上頭的官員們似乎忘記了一件事,他們這麼一折騰,征糧的任務是完不成了,這個結果,不是誰都能承擔的。或許因無法完成征糧任務,署印主動投案自首。吳承恩首當其衝卷入了這場陰謀的旋渦裏,他被指控受賄,直接被下到獄中。且他的那位進京述職的上司,卻在回到長興後,接到一紙調令,往順德府任通判,主管馬政。據說,後來吳承恩在《西遊記》中寫到齊天大聖被封為弼馬溫,靈感就來自歸有光這個事件。
當然,此時縣丞吳承恩沒有心思考慮這些,他的當務之急是為自己申冤,以擺脫這惡意的抹黑與指控。
好在他的好友徐中行即刻知道了這件事,第一時間就出麵斡旋。而吳承恩也給李春芳發去了一封緊急信函,那年,這位狀元朋友已身兼武英殿大學士,入值內閣了。
指控本就不實,加上徐中行的營救,尤其是李春芳的過問,隆慶二年(1568)初春,浙江巡撫、湖州府方麵幹脆做了個順水人情,將吳承恩無罪釋放。隨後,也應該是在李春芳的安排下,吳承恩調任蘄州荊王府,擔任荊王府紀善,這是一個明代王府特有的官名,正八品,掌講授之職,也相當於是王府的專用教師。
蘄州有好山水,工作也沒有做縣丞時糾結和辛苦。王府裏有藏書樓,也有大書房,紀善先生有了自己的
時間,心裏那一樁醞釀了多年的“大事”總算可以搬上日程了。他要開始寫他的大作《西遊記》了。
我們無從知道這部書他到底寫了多久,是在蘄州就完成了,還是從蘄州回到了淮安後仍在埋頭著述?
隆慶四年(1570)七月,第五代荊王去世,吳承恩算是退休了,回到了淮安河下。曆經了生命起落,生活這條大河已趨於平靜,剩下的部分就用於度過餘生了。他要按照心底裏喜歡的方式寫字、作畫、下圍棋、寫閑散的文章,他要接近本心地生活。
萬曆十年(1582),吳承恩的生命走到了盡頭,在平靜裏,波瀾不驚地離開了人世。
不過,令人遺憾的是,《西遊記》並未能在他有生之年被人們熟知,這部書稿還要雪藏十年。萬曆二十年(1592),明代著名書坊金陵世德堂刊印的《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遊記》終於向世界走來,這部書很快引發了轟動,成為每一個中國人必讀的經典,神通廣大的孫悟空成為全中國孩子的偶像。但在最初,它出版的時候,卻缺失了作者的名字,我們無法知道這是出於怎樣的原因,才導致這般差錯。
又等了好些年,時間才將《西遊記》的著作權還給了吳承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