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所有的希冀都收斂起來,鄭重地放到兒子手裏。他在等,等待
兒子有一天承接到浩蕩的皇恩。在兒子還未降生前,他就已經給孩子取好了名字——承恩。這個名字意圖十分明確,且打破了吳家人幾代取單名的傳統,足可見吳銳寄望之深了。
觸不可及
吳銳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這個兒子能實現自己未盡的理想。
十幾歲,吳承恩早早參加了府學考試,督學使者見到吳承恩的文章後,下過一句評語:“一第如拾芥耳。”這句話的意思是,這孩子將來考個功名就像俯首拾起一根草那麼簡單。這話厲害了,就像一杯烈酒令人上頭,不但父親吳銳為此興奮了良久,少年吳承恩也備受鼓舞。
就在那次府試中,少年吳承恩結識了人生中一個重要夥伴,他叫沈坤,也是一棵好學的苗子。沈父卓亭公對兒子管束很嚴,不許他和一般的孩子往來,但獨獨歡喜兒子和吳承恩交往,大概也是希望這兩個讀書人能在學業上相互扶持。
隨後,另一位少年也成了兩人的朋友,他叫朱曰藩。朱家是方圓百裏有名的書香世家,朱曰藩之父朱應登是弘治十二年(1499)進士,為“弘治十才子”之一。朱應登對吳承恩相當看重,並有說不出的喜歡,多年以後,還將自己平生所積的許多藏書送給了吳承恩,據說有“一半”。
大概二十歲,吳承恩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秀才,沈坤和朱曰藩也不負眾望,相繼考取了秀才。河下風流
如許,這些讀書的種子都已綻開新芽,正奮力地向上生長。
盡管少年吳承恩更喜歡跑到碼頭去看來來往往的船隻裝卸貨物,喜歡到巷口三官殿前大槐樹下聽老道士講神仙的故事,喜歡躲在講書攤上聽說書藝人講《西遊記平話》中唐僧取經的故事,喜歡躲到巷子口一棟廢棄老宅的牆角讀《水滸傳》《太平廣記》《搜神記》,喜歡下棋,喜歡繪畫,喜歡作詩與聽戲……但在他家人看來,他弄錯了,讀書,不是讀閑書,而是讀聖賢書;作文,也不是作閑文,而是作八股文。少年旁逸斜出的心很快被拉回正途,人生隻一條“正路”——考試,考試,考試。
他必須收起好奇、八卦、作樂的心思,因為轟轟烈烈的科舉考試接踵而來。
大約在嘉靖四年(1525)前後,吳承恩與河下大戶葉家的小姐成了婚,剩下的事就是立業了。正值大比之年,吳承恩迎來了人生中一場重要考試。父親將他送到碼頭,這是他第一次乘船南下。去往應天府的旅途不算遙遠,考試時間在八月上旬,一般的考生都會提前幾個月到達以熟悉環境,或打聽鄉試的消息,或進行必要的社交。
以後,他還將無數次走這條水路,沿著京杭大運河去往應天府,去往京師。搖搖晃晃的小船,承載的不僅是一段旅程,還是一種人生的可能,這條長河多少有點命運的意味,它
寄托著遠行的希望,又帶來失敗的惆悵。
這一場遠行並不寂寞,河下一地同去的學子可不少。
除卻極少數幸運兒,科舉之路當然沒有那麼順利。他落榜了,但他沒有太大的壓力,畢竟同去的小年輕大部分都落榜了。從秀才到舉人,談何容易。應天府給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無論是秦淮河的燈火,還是夫子廟的建築,都讓他看到了世界另外的麵貌。
就這樣,吳承恩回到河下,繼續埋首經書,研製八股。三年一晃而過,這一回吳承恩與朱曰藩同行,不過朱曰藩不是去考試的,他的父親剛於兩年前去世,他需要守孝三年,是不能參加本年度鄉試的,他是去蘇州拜會書畫名家王寵。吳承恩當然樂意一同前往,書畫不正是他熱愛的嗎?他們去了王寵所在的石湖草堂。令吳承恩欣喜的是,在石湖草堂,他見到了另一位書法大家——文徵明。其時,這位性格孤傲淡然的書畫大家剛從翰林院待詔的職位上辭官歸隱。文徵明也為結識這位小年輕備覺欣喜,他們倆仿佛有說不完的話,從範寬的畫說到米芾的字再說到蘇東坡的文章,他們還寫詞唱和。文徵明喜歡這個年輕人身上的朝氣與才情,也欣賞他的見地,若幹年後,七十五歲的文徵明畫下一幅水墨蘭花,送給吳承恩。
嘉靖七年(1528)的鄉試再次敗北,這一次,
躊躇滿誌的吳承恩自然比第一回嚐到更苦澀的滋味。但這依然算不得什麼,若論失敗,這也才失敗第二回。於是繼續努力。
緊接著,時間到了嘉靖十年(1531),吳承恩再次赴南京應考。這一場應考的失敗,給這個向來樂觀的年輕人沉重一擊。與他同赴考場的朱曰藩、沈坤,兩位少年時代的好友都在這一年榜上有名,成為舉人。
這樣一來,事態就變得嚴重了。一道出發的人都到了彼岸,獨獨自己翻了船。我們可以想象,吳承恩回到河下後,該麵對多少異樣的目光,而老父親吳銳,又將麵對多少異樣的目光。總之,這一年的鄉試無疑是一場災難。
鄉試慘敗後的第二年春天,老父親吳銳就與世長辭了。這件事也加重了吳承恩的心痛,畢竟他總覺得父親這一輩子是可以等來兒子高中舉人的,沒想到他竟會這般倉促地離去。吳承恩親自動手為父親寫下一篇墓誌銘,文中,他表達了自己未能中舉的深切遺憾,他責備自己散漫不刻苦,以至於令父親以布衣身份離開人世。中國古代兒子入仕為官,是可以為父母更改身份的,這也確實是吳承恩一心考取功名的原因之一。他太了解自己的父親了,盡管父親越活越衝淡,越活越與世無爭,但他在骨子裏是不甘心的,他不甘心自己的商販身份,不甘心自己少年時代因命運的逆轉而中斷舉
業。
隨後,吳承恩入了淮安知府葛木創辦的龍溪書院。入龍溪書院,一為求教名師,更重要的原因恐怕還是想為接下來的科舉考試做準備。葛木著實是欣賞吳承恩的,他還請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撰寫了《告先師廟文》,鐫刻於學宮大成殿之側。按照慣例,這樣重要的文章,都應該出自名家手筆,在崇尚讀書的淮安府,名人名家確乎是不少的,但葛木偏偏請吳承恩來寫,這必然是刻意為之,大概他是想以這樣的舉動告訴年輕人,你要相信自己,你的文章早已是大家手筆了。
嘉靖十三年(1534)六月,葛木升山西布政使司右參議。那年秋天,他自山東任上南歸省親,船隻經過淮安,聽聞吳承恩再一次鄉試落地,心下格外記掛,於是訪承恩,未遇。後來船經過揚州,他再次派下屬快馬加鞭趕到淮安,想接吳承恩一同北上,或許也有幫他開導、讓他散散心的意思。可等差役趕到吳家時,吳承恩正臥病在榻,秋闈歸來,旅途勞頓,加上再一次落第的沮喪,吳承恩生了一場大病,就這樣錯過了這位伯樂的好意。而人生莫測,葛木於上任山西的第二年在任所病故。吳承恩以沉痛的筆調寫下《祭卮山先生文》,再次向這位離世的師長表達了自己將發奮圖強、重振舉業的決心。那一年吳承恩已三十餘歲。孔子說三十而立,以舉業
結果來衡量,吳承恩的人生當然遠遠沒有立起來。
他注定要在這遙迢的長路上跋涉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一年哪一月。他想過放棄,無數次想過。吳家算不得窮困,他們家有祖上的積蓄,也頗有一些田地可出租給佃戶,他是不必這樣死磕下去的。可他又不敢讓這念頭生發開去,他怕自己的信念由此崩塌。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深知自己並不靠科舉活著,但似乎又是為了科舉而活著。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他的妻子,他的家族,沒有一個人不曾等待,等那個邈遠又抽象的榮耀降臨吳家。
經過一回又一回內心的戰鬥,“繼續考下去”這個念頭再一次占據上風。但誰都知道,越往後,這條路就越難走,簡直可算舉步維艱了。等吳承恩考到四十多歲,差不多已經成為了“孤家寡人”,那些兒時的學伴裏,不少人不僅通過了鄉試,甚至還擠過了會試的獨木橋,成為眾人仰慕的進士了。
他的至交朱曰藩,考中嘉靖二十三年(1544)進士,授烏程縣令。
另一個好友沈坤,更是開創了淮安科舉考試的紀錄,於嘉靖二十年(1541)考中殿試一甲第一名,成為淮安府曆史上第一個狀元,授翰林院修撰,後官至南京國子監祭酒。
沈坤的姐夫張侃,也是和吳承恩等人一道求學應考的,考中嘉靖二十三年進士,官至刑科都給事中。
同
鄉倪潤,考中嘉靖二十三年進士,官至工部員外郎。
同鄉馮煥,考中嘉靖十七年(1538)進士,官至刑部主事。
過不了多久,吳承恩另一位青年時代結識的好友李春芳也將迎來人生巔峰。嘉靖二十六年(1547),李春芳破空而出,一舉奪得殿試一甲第一名,大魁天下,而後在仕途上一路“開掛”,官至內閣首輔。
隻有他,自二十歲到三十歲,又從三十歲到四十歲,又從四十歲到五十歲,還是無法通過鄉試這條船渡向彼岸。最後,這段行程上,就剩下老去的年華和踽踽獨行的身影了。
五十歲左右,吳承恩鐵了心,決定放棄這漫長而屈辱的考試,他再也不想考了,他受夠了,開始相信這條路根本走不通了。
另一條路
有些事恍如宿命。五十歲的吳承恩又一次想到了祖父與曾祖,他們走過的路徑,此刻再次清晰地投射到他的人生裏。入貢,是吳承恩唯一能走的路了,或許隻有通過這樣一種方式,他才能掙得最後一點體麵。
一個生員決定放棄鄉試,就可以去報名參加貢生考試。一般貢生名額是分配到府縣的,貢生的錄取又分若幹名目,有交錢的稱為納貢,有按年資排序的稱為歲貢,晚於吳承恩許多年的蒲鬆齡就是考的歲貢。
按照吳承恩的資曆、文名,加上那麼多身居要職的師友推薦,吳承恩並不費力地贏得了一個歲貢的
名分。根據朝廷規定,貢生可入國子監讀書,這叫坐監,經過一段時間的坐監之後才能出監,出監後在吏部排隊等待遴選,一旦有基層低階官吏的職位空缺,等待的貢生就有望對號入座,不過僧多粥少,一般人要等到空缺名額降臨在自己頭上,很是需要一點造化的。
一般人不願意入貢,原因自然是入貢這樣一個“安慰獎”和科舉考試不能比,不但無法帶來莫大的世俗榮耀,等來一個職位也是一個微乎其微的小概率事件。而且入貢後,這些秀才許多都上有老、下有小,一大把年紀,還得遠赴南京國子監或北京國子監坐監,實在麻煩。吳承恩倒沒有生活層麵的太大困擾,他的家庭是有一定的收入的,再說南京國子監於他也並不那麼遠。
當然,如果有一定的人脈關係,或者借助一些非常規渠道,也有少數貢生是不必去國子監坐監而被直接授官的。
入貢後,貢生需要到吏部辦理相應手續。吳承恩第一次進了京城,準備為自己的仕途做一次謀劃。嘉靖二十九年(1550)早春,吳承恩自淮安出發,沿京杭大運河北上。這是一段並不急迫的行程,一路上他遊了一些景點,他登上泰山,也到濟寧太白樓喝了酒。這趟京城之行,也成了“探親之旅”,沈坤、李春芳、張侃……此時都在京城,他們自然也在為吳承恩的前途想辦法。據說
,很快地,沈坤就在翰林院裏找到了一個空缺的差使,他發覺翰林院正缺個書辦,正適合吳承恩,盡管一個書辦從品級來看,小到不能再小,但翰林院起點高、平台大呀,絕不能拿基層的縣衙來比的。
知道了這個訊息,李春芳等幾個好友就著手向吏部官員打招呼,希望能夠將“歲貢生”吳承恩排到考察序列中去。事情應該是順利的,但沒有想到,到京城一段時間後,吳承恩突然收到了一封緊急家書,終止了這一趟希望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