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我說過嗎?”廣勝縮著脖子嘿嘿笑了,“不管別的,反正螃蟹是有的。”
“別拿大奶子糊弄小孩啦!剛才我在車上還尋思這事兒呢,這都什麼季節了,還有那麼大的螃蟹?”
“老七你還別不信,現在的漁民也鑽研科技呢,不管什麼季節,螃蟹照樣肥得像他媽女人屁股。”
“得,別耍我了……”老七站住了,“我說人家出租車都不願意往這兒跑了呢,這是個什麼雞巴地方?”
“埋怨什麼?咱們來的不是時候,春秋兩季你來來試試?陽光明媚,鳥語花香!”
“操!吹吧你就……”老七撇撇嘴巴,“咱們還是別鬥嘴了,趕緊給你朋友打電話,找個地方吃點飯,餓死我了。”
“這就到了,還打個屁電話。”廣勝兜緊上衣,快步向一個門口掛著“修摩托”三個字的鐵皮房走去。
鐵皮房裏坐著一個滿臉油汙體格健壯的人,見有人進門,連忙站了起來:“修車嗎?”
廣勝站在門口沒動,直直地看著他。
“出了啥毛病?”那個人以為車在外麵,問著話就要出門。
“小傑,是我。”廣勝橫身擋住了他。
“你是誰?”那人一楞,退後兩步仔細打量廣勝,看著看著眼睛突然放了光:“勝哥!你怎麼來了?!”
“哈哈哈!我怎麼就不能來?”廣勝當胸擂了他一拳,“小傑,想我嗎?”
“怎麼不想?”小傑似乎很害羞,局促地用一隻油脂麻花的手套擦著手,傻笑著看廣勝。
廣勝瞪了站在門口吐著白氣的老七一眼:“別傻站著,叫傑哥。”
老七好象來不及了,一聲傑哥剛叫完,接著就嚷上了:“趕緊找地方吃飯!我他媽都要餓死了。”
小傑脫下身上的工作服,順手從牆上扯下一件同樣髒的軍大衣:“走,咱們回家吃!”
“你不把門關上?”走到門口,廣勝問小傑。
“關啥關?除了幾把鉗子,啥也沒有……”小傑想過來拉廣勝,看看自己滿是油汙的手又抽了回去。
“兄弟,一直這樣幹著?”廣勝邊走邊問。
“一直這樣。”小傑甕聲甕氣地回答。
“這樣也好……”廣勝歎了口氣,“唉,人呀,活著都不容易。”
“誰說的不是?尤其是咱們這號人。”
“小傑沒算算出來多長時間了?”廣勝隨口問道。
“三年了。”小傑好象很寡言。
一輛拖拉機突突地從身邊駛過,濺起的泥漿甩了老七一褲腿,老七站住了:“幹什麼?你他媽找死?”
廣勝拉了他一下:“又他媽毛楞!小心人家下來揍你。”
開拖拉機的好象聽見了老七在罵他,回頭盯了老七一眼,一句話還沒出口,小傑就一手套摔了過去:“滾你媽的!”
開拖拉機的驚恐地看了小傑一眼,連忙加速。
“家裏沒人嗎?”廣勝摟著小傑的肩膀繼續往前走。
“有,我結婚了。”小傑回頭拖了老七一把,“兄弟,別生氣,不值當的。”
“結婚了?那就算了,”廣勝站住了,“咱們還是隨便找個地方吃點吧,弟妹在家不方便說話。”
“咳!啥方便不方便的?來了就回家。”小傑反手推了廣勝一把。
廣勝還是不動:“小傑,你不知道,我在青島犯了點事兒,讓弟妹聽見不好。”
小傑想了想,拽著他往旁邊拐:“那也好。”
這是一間霧氣蒸騰的小羊肉館,四十多歲的老板正在忙碌著給幾個民工模樣的人倒茶,倒頭一看小傑,連忙放下茶壺搓著手迎上來:“呦!小傑兄弟來了!快請進快請進。”
小傑唔唔兩聲,伸手挑開旁邊的一個門簾,把廣勝和老七讓進去,對老板說:“來點好的,沒事別進來,去吧。”
“勝哥,我就知道你出事了,你的臉上帶著呢。”小傑坐下眯眼看著廣勝,沉穩地說。
“是嗎?”廣勝轉頭想找麵鏡子看看,沒找著,回頭訕笑道,“嗬嗬,看來我兄弟真了解我。”
“能不了解嗎?”小傑曖昧地笑了,“一個鍋裏摸勺子好幾年呢。”
“那是,”廣勝仿佛回到了坐牢的日子,眼睛開始散光,“小傑,還記得咱倆商量著要越獄的事嗎?”
“咋不記得?”小傑笑得像個山賊,“你還拿個電池按上燈泡,試驗電網上有沒有電呢,嘿嘿,真他媽好玩兒。”
“幸虧沒跑!”廣勝心有餘悸,“你說咱們萬一往牆上一爬,人家當兵的看見了,就那麼一下——啪!哥倆完蛋了。”
“不說這個了,勝哥,惹啥麻煩了?”小傑拖拖凳子,靠近廣勝。
廣勝往門口瞄了一眼,老七不知道從哪裏拿了一根胡蘿卜,倚著門框嚼得如同一隻饑餓的兔子。
廣勝示意他注意點外麵,低聲把發生的事跟小傑說了一遍。
“這麼麻煩?”小傑把耳朵撚得通紅,“看樣子,你是真的不能露麵了,公安不是好對付的。”
“躲一時是一時吧,這事兒早晚得出,”廣勝點上兩根煙,遞給小傑一根,“這次出來不光是為這個,主要是找健平。”
小傑還在沉思,沒有說話。廣勝推推他的胳膊:“怎麼不說話了?不想給我找地方住嗎?”
小傑笑了:“說什麼呐!我是那種人嗎?如果你覺得住家裏不方便,我帶你去我哥們兒家,他家沒人,光棍。”
“嗬嗬,那就好。”廣勝放下心來,輕輕捏了小傑的手一把以示感謝。
“如果那個叫老黑的死了,這常青還真不好找了呢。”小傑搖著腦袋,輕聲說。
“麻煩就在這兒呢……”廣勝瞟了還在呱唧呱唧啃蘿卜的老七一眼,“看見那夥計了嗎?他是我最後的一線希望了。”
“這夥計不大穩當,”小傑壓低了聲音,“用完了得趕緊讓他走,這種人容易壞事。”
“這我知道,不是為了找我的兄弟,誰願意搭理他?”
“唔,有些事情還是得靠咱們自己的人……胡四和祥哥那邊怎麼樣?”
“再沒聯係,這事我不想麻煩他們,還沒到那個時候。”
小傑把手捂在廣勝的手上,用力攥了兩下:“先喝酒,喝完了再說這事兒!老板,上菜!”
老板端著一個盛滿熱騰騰飯菜的盤子進來了:“小傑兄弟,早做好了,就等你招呼呢。”
三杯滾燙的老酒下肚,廣勝感覺身上陣陣發熱,看著身邊的小傑,心裏湧出一股熱浪,這才是我的好兄弟!
小傑發覺廣勝在端相他,嘿嘿一笑:“勝哥,想什麼呢?”
廣勝連忙收回目光,尷尬地笑笑:“沒什麼,我在想幾年前咱們在監獄時候發的那些誓言呢,記得嗎?我說我要當大款……”
小傑被酒燙了一下,捏著嗓子大笑:“可不是嘛!那時候都這樣,以為世界是咱們的。”
“世界不是咱們的嗎?”老七這一頓猛喝,似乎上了酒勁,“咱們遭了那麼多罪,這個世界不應該補償補償咱們?”
“世界欠你的嗎?”廣勝給他篩滿酒,“七哥呀,老實活你的吧,老天爺不聽你亂叫喚的。”
“不聽我叫喚,我他媽天天罵他!”老七猛地把那杯酒倒入嗓子,突然揪著胸口蹲在了地下。
“嗬嗬,這小子燙著了……”廣勝低頭看著他,揶揄道,“過癮了吧?知道了吧?老天爺不是那麼好罵的吧?”
老七不服氣,站起來將一瓶白酒咕咚咕咚倒進黃酒裏,搖晃了兩下盛酒的缽子,瞪眼看著廣勝:“我全喝了它你信不信?”
廣勝怕他喝多了惹麻煩,拉他坐下,邊將缽子移到一旁邊笑道:“我信我信,慢點喝。”
小傑用腳踩了踩廣勝的腳,意思是讓他喝。
廣勝不解,斜眼看著他,小傑把手擋在嘴邊,輕聲說:“他有心事,讓他喝。”
廣勝不再管他,把身子靠到椅背上,悠然地瞄他。
老七喝著喝著,突然掀開衣服,抽出一本電話簿啪地拍在桌子上:“勝哥!我不是人!我他媽全跟你交代了吧!”
廣勝一楞,如同電影的定格,一下子呆在那裏。
(十一)
好象一整天也沒見太陽出來,到了傍晚它倒出來了,如血的殘陽把遠在即墨的這個村莊染成了紅色。
兩條瘦骨嶙嶙的狗在爭奪一根同樣瘦的骨頭,嗷嗷叫著穿過泥濘的街道。
小傑悶聲不響地在前麵推著摩托車,廣勝和老七跟在後麵,踩著積雪呱唧呱唧地走。
幾個老人站在街口,好奇地打量這三個風塵仆仆的外鄉人。
走過大街西首,小傑在一個清冷的小賣部門前停住了腳步,把摩托車靠到牆角,大步走了進去。不一會出來一個長相憨實的漢子,這漢子呲著一口焦黃的牙齒衝廣勝他們笑道:“哈哈,你們可來了!”一把拉住了老七,“這位就是勝哥吧?小傑經常跟我念叨你呢,哈哈,可見著真人了!不容易,不容易……果然好風度啊勝哥!”
老七茫然地倒退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廣勝上前握了握這個人的手:“嗬嗬,是麻辣燙兄弟吧?我是陳廣勝。”
麻辣燙一楞,忽地紅了臉:“呦!錯了錯了,你看看我這眼神……先進屋吧,酒都給你們燙好了呢。”
小傑過來吩咐老七幫他把摩托車抬進小賣部,幾個人繞過櫃台進了後院。
麻辣燙的女人蹲在灶下,羞羞答答地瞟了廣勝他們一眼,局促地回過身往鍋頭裏填柴火。
麻辣燙推了她的腦袋一把:“就知道幹活,跟哥哥們打個招呼呀。”
女人仰起臉衝大家憨憨地笑了一下,麻辣燙不理她了,拉著廣勝直接往裏走:“勝哥別笑話,莊戶老婆怕見生人呢。”
東間的一鋪大炕上擺滿了香氣四溢的酒菜,一個老人端坐在熱騰騰的炕上,見廣勝他們進來,連忙伸出手來挨個的拉:“快上炕快上炕,哎呀,這麼冷的天……脫鞋脫鞋,文堂,站著幹什麼?快叫客人上炕!”
廣勝的心裏暖洋洋的,這才是溫暖的家庭生活啊……脫了鞋,挨著老人坐下,神情有些靦腆。
坐好後,麻辣燙就開始給大家敬酒,老人也不喝,用一種慈祥的眼神靜靜地看著他們。
說著話,廣勝得知麻辣燙名叫馬文堂,幾年前跟小傑在甘肅某部服役,還是偵察兵呢。
麻辣燙看樣子也是個性急的人,酒過三巡就不停地問小傑到底給他聯係了一個什麼買賣。小傑拿眼神瞟了老人一眼,麻辣燙似乎明白了,把老婆招呼進來,讓老婆挨個菜夾了一些,讓老婆攙著老人去了裏間。聽聽那屋沒有了動靜,小傑壓低聲音把廣勝的來意跟麻辣燙說了一遍。麻辣燙聽著聽著眼睛就放了光:“這可是個大事!你們等一下,我去去就來!”
“勝哥,看樣子麻辣燙知道這件事情。”小傑眯著眼想了一陣,抬頭對廣勝說。
“你怎麼看出來的?”廣勝不大明白。
“我了解他,”小傑給廣勝添滿酒,輕聲說,“我跟他在部隊呆了三年,他的脾氣我知道,心思全在眼睛裏。”
“哦……他會去找誰呢?”廣勝不太放心,“不會走漏風聲吧?常青很精明的。”
“喝酒吧,”小傑笑笑,“咱馬哥更精明。”
說著話,麻辣燙搓著凍得通紅的臉回來了:“勝哥,我打聽到了!”
廣勝連忙將他拉到身邊:“他在那裏?!”
“在溫泉鎮上!”麻辣燙端起酒杯幹了一杯,“別急,你聽我說。剛才小傑說這事兒的時候,我就有點納悶,怎麼會這麼巧呢?這幾個人我聽我一個兄弟說過!當時我還想呢,這是幫什麼鳥人,他們來溫泉幹什麼?肯定不是什麼好事!他娘的,果然讓我給猜著了……勝哥別著急,慢慢喝著聽我說。我這個弟兄在鎮上開飯店,消息相當靈通!剛才我去找了他,正好他在家呢,我就套他的話……過程我就不跟你講了。他說,上個月他就發現,幾個操青島口音的人經常去他店裏吃飯,他端相著這幾個人來頭不善,來去匆忙,說話也老是低聲低氣的,而且一看就是混社會的小哥……”
“幾個人?!”廣勝沉不住氣了,大聲問。
“噓——”麻辣燙把一根手指橫在嘴巴上,斜了裏間一眼,接著說,“五個!我兄弟說,來的人一般都是五個,最顯眼的是一個呲著大板牙的黑大個兒,不過那個黑大個老是聽一個長相凶惡的年輕人的吩咐,年輕人說話黑大個總是點頭。另外一個像個病人,臉色焦黃,樣子像沒睡醒,無精打采的。還有一個按著一隻玻璃球眼的南方人,我兄弟說這個人很奇怪,從來不說話,好象是個啞巴,另外一個年紀不小了,得有三十好幾了吧,好象是個打雜的,跑前顛後地伺候他們……奇怪的是,這些人都拿著手機,可從來不用手機打電話,都是在外麵打……”
廣勝明白了,五個人——常青、老黑、阿德、健平!那個人是誰呢?
“後來呢?”老七也急了,“不是健平已經死了嗎?”
“別打岔!馬哥你接著說。”小傑按穩了坐立不安的老七。
“後來跟你們說的差不多,就是少了一個人,”麻辣燙的臉色凝重起來,“那個病秧子可能真的出事了!幾天前,去我兄弟那裏吃飯的突然少了一個人,就是那個病秧子……有一次我兄弟還多了一句嘴,問他們那個白麵書生怎麼沒來呢?結果屁股上挨了黑大個一腳。再後來那個黑大個也不見了,去吃飯的隻剩下了打雜的、年輕人和那個南方啞巴。奇怪的是,這幾天,這三個人也不見了。”
“馬兄弟,你朋友知道他們住在什麼地方嗎?”廣勝聽得渾身燥熱,巴不得馬上找到常青。
“這,喝酒吧勝哥……”麻辣燙欲言又止。
“嗬嗬,又他媽賣關子!”小傑笑著給麻辣燙添了一杯酒。
“哥哥,你就饒了我們吧,快說不行嗎?”老七的臉漲得像雞冠。
“喝酒喝酒,”麻辣燙憨厚地笑了,“哥兒幾個,地點我是知道的,可天到了這般時候……”
“那行!”廣勝決定穩一下再說,“休息一宿,明天再去找他!”
“馬哥,他們沒走遠吧?”小傑不放心,又追問了一句。
“估計沒走遠。嘿,人家也得有幾個哥們兒不是?”麻辣燙端起一杯酒下了炕,“你們喝著,我去孝敬孝敬俺爹。”
“我就奇怪了,既然他是來投奔哥們兒,還用在外麵吃飯?”廣勝將一隻酒杯轉得像陀螺。
“別想那麼多了,明天找到那個人不就明白了?”小傑給廣勝點了一根煙,“喝吧,讓腦子休息休息。”
“就是,這幾天腦子像他媽跑馬拉鬆,整個累癱瘓了。”老七抓起一隻雞腿,把嘴巴塞成了患痔瘡的肛門。
“不想喝了,我吃飯。”廣勝掂起一個盤子一樣大的饅頭猛咬了一口,幾天沒正經吃飯啦。
夜深了,廣勝躺在滾燙的炕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健平真的死了嗎?他死了我該怎麼辦?我怎麼向他媽交代?……找到常青又能如何?殺了他給健平報仇?這個念頭一次次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裏,像洶湧的海浪永不停歇……報仇?難道這真是我目前唯一能夠做到的嗎?除了報仇我還能幹點什麼?徹底放棄,然後把手舉過頭頂,乖乖地走進公安局的大門?那麼我這陣子忙碌是為了什麼?我在拿自己開玩笑嗎?不能莽撞啊,我不能因為這件事情將自己的後半生拋棄了!找別人替健平報仇?找誰?歪頭看看睡得像一頭放幹了血的死豬般的老七,找他?廣勝淒然一笑,這他媽是個人嘛!忍不住就想照臉啐他一口,恰在此時老七放了一個震天響的屁,他好象被自己的屁熏著了,揪著被子角把腦袋往上拱了拱。月光照在他慘白的腦袋上,這個腦袋突然變成了一個從包皮裏脫穎而出的龜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