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勝感覺自己突然變成了一隻烏鴉,這隻烏鴉站在寒風凜冽的懸崖上,鳥瞰著腳下發生的一切,心驚膽顫。
下一步就該輪到我了……一些重重疊疊的鏡頭不知疲倦地反複在廣勝的眼前跳躍,震天的廝殺聲響徹雲霄。警察、歹徒、路人、無辜的傷者,走馬燈似的穿過腦際,冷汗陣陣沁出額頭、脊背、前胸、手心……廣勝的四肢被橫飛過來的利刃砍傷了,他沿著無際的曠野奔跑、逃亡,回首是雪地上的斑斑血痕。寒風穿透他的內髒,太陽如萬柄尖刀紮在他的傷口上。他什麼也看不清楚,如同一隻大鳥獵獵穿越雲層,身體在飛翔,心卻漸漸冷卻,呼喊的聲音消失在茫茫太空。
“勝哥,說話呀!咱們應該怎麼辦?”老七伸手拍拍廣勝放在桌子上的手,愁眉苦臉地問。
“啊!”廣勝似乎被嚇著了,驚恐地抬起頭來,“說什麼話?什麼怎麼辦?”
“嚇傻了?我問你下一步咱們應該怎麼對付這件事情?”
“對付什麼?這裏麵有我什麼事嗎?”廣勝還在迷糊。
“我知道沒你什麼事!”老七有點上火,用一個煙盒啪啪地拍著桌麵,“點憨是吧?沒考慮仔細是吧?你想想,你就那麼容易就脫身了嗎?老黑為什麼要殺關凱?這裏麵你就沒有一點責任嗎?別以為老七什麼都不知道!前一陣你們都幹什麼了?本來常青把持著盛天,為什麼關凱不動一兵一卒就回來接手了?你在這裏麵起了什麼作用?嘁,臨陣脫逃嘛這叫。”
“老七,你他媽會說句話嗎?”朱勝利的臉方才還在黃著,這會兒一下子變紅了,“關廣勝屁事!”
“滾你媽的!你算個什麼雞巴玩意兒?!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嗎?”老七猛地將煙盒摔到朱勝利的臉上。
“別鬧啦!”廣勝拾起煙盒又給老七摔到臉上,“都消停一會!讓我想想。”
屋裏又恢複了死一樣的沉寂。
風停了,君子蘭慘綠的葉子在陽光下昂然聳立。
人生如一張巨大的網,我將永遠被網在裏麵不得超脫……廣勝無力地閉上了眼睛,我該怎麼辦?我的明天究竟在哪裏?誰能指給我看?那是一個什麼去處?我何時才能到達?到達那裏又將發生些什麼?誰能告訴我這一切?陽光明媚,生機勃勃?還是一如既往的衰敗與暗淡?一如既往的奄奄一息,痛不欲生?我的出路到底在何方?……亂!亂!亂!廣勝如同一個迷了路的瞎子,站在人頭攢動的街頭不知所措……沒有辦法啦,我隻有一條道可走,那就是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七哥,我想好了,咱們走!”默默地閉了一會眼,廣勝張開眼斬釘截鐵地對老七說。
“走?往哪走?”老七把眉毛撇成了八字,“這話真奇怪!你走你的,我為什麼要走?”
“七哥,”廣勝把身子倚到靠背上,慢悠悠地說,“為什麼要走?我還需要跟你說的那麼明白嗎?你自己心裏不清楚?最近是誰整天跟老黑在一起?你前一陣子在關凱的夜總會幹的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走了?再就是,你手下也有幾個小兄弟,關凱出事了,他們能不被公安局、派出所傳訊?這些兄弟跟你真的是鐵板一塊?你就沒跟他們一起幹點別的?”
“別說啦!別說了勝哥……”老七好象要哭了,脖子伸長擺出一個挨刀的姿勢,“我跟你走!”
“這就對了嘛,”廣勝笑了,“說實話,不是為了弄清楚健平的事情,我才不願意帶著你呢。”
“哥哥,別耍我了!你剛才說的那一大套,就是為了這個呢,以為我不知道?”
“就算是吧!”廣勝衝他的臉吹了一口煙,“你不吃虧,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哪裏?”
“萊州!那裏山清水秀,螃蟹這麼大的個兒!”廣勝笑眯眯地作了一個輪胎那樣大的動作。
“好啊!我他媽就喜歡吃螃蟹!”
廣勝不理他了,轉頭問朱勝利:“我們要走了,你呢?”
朱勝利的臉此刻成了一張黃表紙,連連擺手:“我回家,我回家!沒我什麼事!”
廣勝握住了朱勝利的手:“別緊張,本來我也沒打算讓你跟我一起走,你是個老實孩子,受不得這些驚嚇。我給你安排個任務,我走了以後,你把孫明給我照顧好了。這是其一,再就是你多留心留心公安這麵的動向,看看他們是不是真的想抓我?有什麼情況馬上跟我彙報!最後呢,你經常去我媽那裏看看,有什麼體力活幫我媽幹幹……好了,就這些。”
朱勝利使勁地點頭:“我知道了,放心走吧,這兒有我!”
“等等!”老七拉住想要出門的朱勝利,“老胡,千萬別學我,嘴要緊!這些事情不能隨便告訴別人!”
“老七,我不是你!”
“我操,什麼態度嘛……”
朱勝利轉身要走,廣勝拉住他,塞到他手裏一千塊錢,“把這個給我媽送去,過年我就不一定回來了。”
朱勝利把手給他推回去:“你走你的,老母親那邊有我!出門了需要錢。”
廣勝想了想,把錢揣起來,用力抱了他一下,扭過頭,反手揮了揮:“走吧,走吧。”
悶坐了一陣,廣勝示意還在喋喋不休的老七住口,給家裏打了一個電話,對母親說他要出趟遠門,是給公司去南方要帳,快的話幾天就回來,慢的話得有個把月,反正過年肯定回家。老母親囑咐他在外麵要注意身體,別感冒了,聽說南方流行禽流感,別傳染上……廣勝嘟囔了一句,我又不是雞鴨飛鳥什麼的,我傳染的什麼禽流感?輕輕掛了電話。搓著腮幫子想了想,想要給孫明打個電話又忍下了,暫時還是別告訴她吧,等我安頓下來再說……問老七有沒有什麼事?有事趕緊聯係。老七把假發套揉搓成了一團亂麻,也沒想出還有什麼事來,急得嘴唇直哆嗦。廣勝拉起了他,走吧,想起來再說。
走出餐館,外麵銀白一片,燦爛的陽光從天上掉下來,在地下摔得粉碎。
李老師不愧是教師出身,素質高,守信用,抄著手筆直地站在門口,凜凜然了望四周。
驀然回首,雲升餐館破敗的門頭讓廣勝想起了曾經有過的日子,這些曾經鮮活的日子如今卻恍如隔世。
站在一處隱秘的路口打車的時候,廣勝發覺自己竟然流下了淚水。
飛馳的出租車載著兩個心懷鬼胎的人,漸漸遠離了這座喧囂的城市。
(九)
“勝哥,我知道常青藏在哪裏!”老七血紅的眼珠子似乎要掉出來。
“別急,慢慢說。”廣勝的心像被一隻手猛地攥緊了,用手轉動著酒杯努力使自己保持鎮靜,故作輕鬆地看著老七。
“好,我慢慢告訴你……”老七灌了一口酒,穩定了一下情緒接著說,“前幾天我跟老黑不是經常在一起的嗎?有一次我跟他在你老師的飯店裏喝酒,老黑接了一個電話,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那是常青打來的。我故意裝作不在意,出去上廁所去了。等我回來的時候,老黑剛好接完了電話,順手把手機擱在桌子上。我動了心思,就開始沒命地灌他喝酒,最後這小子醉了,趴在桌子上迷糊過去,我偷偷拿過手機把那個號碼記下了。勝哥,你猜那是哪裏的號碼?不遠,離青島不到二百裏路——即墨!回家以後,我找了春明他們,讓他們去打聽這個號碼到底在什麼位置。春明家樓下不是有個發廊嗎?那個開發廊的小姐就是即墨的,一打聽就打聽出來了,是即墨溫泉鎮一帶的號碼。當時我想了很多,可就是不敢把這事兒告訴你,我怕你找到他一言不和火拚起來,萬一事情鬧大了會牽扯到我,到那時我怎麼辦?勝哥,既然咱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現在我也就不怕了,我跟你一起去找他!現在我也明白了,混社會想要腳踩兩隻船,沒個正經立場一輩子也別想混起來!所以,這次我跟定了你,隻要你不嫌棄我就行……不是我喝了酒說醉話,有時候我也挺討厭我自己的,比如說……”
老七還在不停地絮叨,廣勝已經不在聽了,他隻記住了老七前麵的話,好啊,我終於發現你了,常青,等著我!
小傑冷冷地盯著老七,目光像兩片鋒利的刀刃:“兄弟,你別說那麼多了,我就問你一句,這都是真的?”
“真的!”老七嘩地從電話簿裏撕下一頁紙,“看吧,就是這個號碼!”
小傑接過那張紙,順手拿過了廣勝的手機。
廣勝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幹什麼?你想打草驚蛇?!”
老七也楞了,嘴唇哆嗦得像掛在電風扇上的一片紙條:“傑哥……還不到時候吧?”
“都沉不住氣了?”小傑笑了,“放心,我不會那麼沒腦子的。”把手機舉到眼前,麻利地撥了一個號碼,“喂,麻辣燙!是我,小傑!哈哈,還在家睡呐?好嘛,有錢人就是瀟灑……沒什麼大事,就是有點想你。你在家等我,我想去見見你,順便給你聯係個買賣。什麼買賣?嗬嗬,你管那麼多幹啥?肯定讓你掙到錢!去了再說吧。”
放下電話,小傑順手撈起酒杯啜了一口酒,抹著嘴巴說:“我一個戰友,當年在部隊的時候我倆是鐵哥們兒。”
廣勝明白了,這個叫麻辣燙的戰友肯定也是即墨人,轉著酒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小傑,哥哥看你的了!”
小傑揣起那張紙,快速地扒了幾口菜,啪地拍下筷子:“走吧,去即墨!”
“小傑,你就不要去了,”廣勝感到很過意不去,“幹脆你再給他打個電話囑咐一下,我跟老七去就得了。”
“勝哥你怎麼這樣?”小傑似乎有點上火,“你連這個機會都不給我嗎?當年在勞改隊……”
“別說了!”廣勝打斷他,“別總是把那點事情掛在心上……好,那麼咱們一起走!”
老七抓起一根不小的羊腿,用窗台上的一張報紙包了,揣進懷裏,轉身就走。
廣勝拉住他,掏出幾張鈔票遞給他:“去櫃台把帳結了。”
小傑追過去把錢塞回廣勝手裏:“別這樣,很不好看!”
廣勝知道他的脾氣,索性不再推讓。
小傑出去結帳的時候,廣勝的手機響了。廣勝拿起來一看,不禁楞住了,是金林!金林這個時候找我幹什麼?釣我?想知道我在哪裏然後過來抓我?這個電話接不接?接了我怎麼說?腦海裏一下子閃出金林那雙深邃的眼睛,這雙眼睛似乎在問他,你都幹了些什麼?常青去了哪裏?健平去了哪裏?關凱為什麼被砍了?黃三是怎麼死的?!手機鈴聲堅持不懈地鳴響,廣勝的手好象被鎖住了,一絲也動彈不了……想到金林在他身上所付出的一切,想到自己這一年來的所作所為,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慢慢上升,頃刻將他淹沒。手機不響了,廣勝在猶豫,我應不應該給他打回去?
老七好象知道那是金林打來的電話,湊到廣勝的耳邊低聲說:“派出所的電話不要接,他們有監控……”
廣勝一激靈,猛把他推到一邊,你他媽沒有不明白的事!監你姐姐那個逼去吧,反正我是不接這個電話啦!
正在猶豫著是不是應該關機,小傑回來了,在門口把頭一擺:“走吧。”
“怎麼走?這個破地方連個出租車都沒有……”往外走著,老七嘟囔了一句。
“老七這夥計還挺講究呢,”小傑笑著拍拍他的肩膀,“不就是打個的?咱有摩的。”
“嗬嗬,坐傑哥的摩托車也行啊。”老七無奈地回了一句。
廣勝走著突然掏出手機站住了,小傑問:“怎麼了勝哥,還有啥心事?”
廣勝看了手機屏幕一眼,扳回他的身子:“祥哥來電話了……回去,接完了電話再走。”
“廣勝啊,這陣子過得還好嗎?”董啟祥似乎不知道廣勝現在的處境,語氣平常。
“還好,跟原來一樣,哈哈。”廣勝的腦子急速地轉著,我是否應該給他透露一下關於黃三的消息呢?
“那就好,嗬嗬……廣勝長大了,社會上的事情不攙和了,這很好。”董啟祥的聲音聽不出確切的意思。
不行!我得套套他的話,萬一黃三的事有朝一日抖摟出來,我得知道胡四和董啟祥的意思……想到這裏,廣勝打了個哈哈:“祥哥,我是沒有什麼問題的,這個世界多好?誰不想好好的過日子?嘿嘿……祥哥,四哥最近忙什麼呢?”
“哦,老四呀,”董啟祥笑了,“這家夥玩得瀟灑,整天遊山玩水,這不?又他媽去了西雙版納。”
“嗬,四哥行!”廣勝頓了頓,索性照直說了,“祥哥,幾個月以前我去找過四哥,是為黃三的事情……”
“黃三?哈哈,我知道!你忘了你來找老四的時候我也在場?咱哥倆還好一頓拉呱呢。”
什麼?!當時你也在場?還拉呱了?廣勝糊塗了,我怎麼不記得你也在場呢?茫然地盯著手機,廣勝一下子怔住了,難道我的腦子真的完蛋了?這件事情在我的記憶裏出現了偏差?人物、時間、地點等等一切都從我的腦子裏參差地剝落,隻剩下關鍵的事件了?不會吧?我的腦子還沒被折騰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吧?廣勝不解地問:“是嗎?我怎麼有點忘了?”
“唉!你呀……”董啟祥埋怨道,“你隻記得你四哥,我在你心裏像個屁一樣。你忘了,我可記得清楚著呐。嗬嗬,你拿了兩萬塊錢來是不?你說讓老四給你找個人教訓教訓黃三,還說要他的一條胳膊是不?嗬嗬,當時我還勸你,我說兄弟你不能這樣啊,老大不小的人了,冤冤相報何時了?你還是挺聽我的話嘛,當時拿著錢就走了……嗬嗬,這就對了嘛,喝醉了酒吃點虧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誰沒吃過虧?後來聽說那個叫黃三的被一個賣蛤蜊的給殺了,我還跟老四開玩笑說,看看吧看看吧,老天爺長眼呢,壞人不長壽呢。當時老四還想跟你說說這事兒呢,我沒讓他說,人都死了還說什麼……”
廣勝的腦子仿佛穿進了一根線,這根線牽引著他走到了一個充滿光明的所在……哈哈!廣勝猛地一拍大腿,好!人家董啟祥和胡四才是真正玩社會的!我真他媽笨蛋!可不是嘛,那天就是這麼個情況!廣勝打斷了還在喋喋不休的董啟祥:“祥哥,我好象記起來了……對呀,是這麼回事!好象我還要羅嗦,你跟四哥把我給推走了……對!就是這樣。”
“嗬嗬,我說嘛,廣勝的記憶力沒有那麼差。”董啟祥的語氣還是那麼平穩,“好好過日子,有機會我去找你玩兒。”
“好的祥哥,等我回去一定去找你玩兒……”剛說完,廣勝就後悔了,這不是透露出我在外地嗎?
“那就這樣吧,”董啟祥好象沒有聽出別的意思來,“等你回來就來找我,掛了啊。”
收起電話,廣勝哧了一下鼻子,操,你還是知道我在外地……嘿嘿,這個老油條!
小傑見廣勝接完了電話,拽起廣勝就走:“走吧,快點趕路天黑以前沒準兒就到了。”
(十)
這是萊州城郊外一個荒涼的小鎮。極目遠眺,一望無際的田野上覆蓋著皚皚白雪,隱約可見幾株嫩綠的麥苗鑽出積雪,在寒風中瑟瑟地抖著,像是要掙紮出來與嚴寒抗爭。路邊的樹木光禿禿的,被風刮得不停搖晃的枝椏奮力指向天空,仿佛是在質問躲藏在雲後的太陽,傻逼趕緊給我滾出來,我要凍死啦!
積雪融化的街道泥濘不堪,路上沒有幾個行人,偶爾駛過的農用車將大塊的泥漿甩向身後,像一隻巨大的雞在刨食。
幾個口裏哈著白霧的年輕人,瞪著暗淡的眼睛坐在各自的摩托車上,好象在等待拉客,見有人走過,連忙拋飛眼。
“勝哥,這就是你說的山清水秀?我怎麼沒看出來?”老七從鞋底摳下一塊粘滿泥漿的冰塊,嗖地砸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