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時分又下起了細雨。伴著沙沙的雨聲,廣勝坐在辦公室悶聲不響地聽朱勝利嘮叨:“你不用害怕,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就說我吧,前年我撞了個老頭……這你也知道。當時我也害怕極了,砸了飯碗那倒是小事,我怕的是老頭躺床上一輩子不起來,再就是害怕人家老頭的親戚找我的麻煩。可是呢?逼事兒沒有!單位上給了錢,老頭樂顛顛地回家啦,以後聽說老頭用這錢開了個小賣部,日子過得好著呐!所以我說,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老天爺不會專門跟咱們過不去的。你想想,本來咱這事兒有點麻煩,什麼麻煩?車沒保險呀?沒保險意味著什麼?自己掏腰包!可是呢?咱們今天辦得多順利?”
朱勝利去給醫院送了三千塊錢,然後開著公司裏的大頭車到公園拉著廣勝去了保險公司。兩個人若無其事地找了辦事員,那女的翻了翻廣勝帶來的保單,又對了對他們留的底子,對廣勝說,你這個超了三天。廣勝說,這幾天忙暈了,剛出差回來,一想起這事兒就趕緊過來了。那女的也沒多說話,收了錢就給續了保。廣勝拿到保單,差點給人家跪下,正在想說句什麼感謝話呢,朱勝利拖著他就走。走在路上,朱勝利埋怨廣勝:你想說什麼呢?就你那表情,弄不好讓人家看出來,馬上砸鍋!廣勝沒有反駁,跳起來打了一個旋風腿,廣勝有這個習慣,高興得劇烈了就容易練兩下子武藝。
“被我撞的那個夥計醒了吧?”停了一陣,廣勝問朱勝利。
“醒了,”朱勝利笑道,“精神著呐,問什麼答什麼。他家裏也來人了,不是什麼民工,是旁邊木器廠的木匠。”
“哦,那就好……他家裏的人沒說什麼嗎?”
“還能說什麼?那家人挺講道理的,說不管是誰撞了他,給治病就成。”
“我知道了……老胡,醫院那頭再沒說什麼吧?”廣勝轉了個話題。
“說了,讓明天無論如何先交一萬塊錢的押金……”
“一萬?用得著那麼多嗎?”廣勝很吃驚。
“人家說這是規矩,以後多退少補,”朱勝利似乎很有經驗,“我沒管他!按正規程序應該這樣,先把這一萬塊錢送到交警大隊去,由交警大隊跟他們打交道,當年我就是這麼辦的……跟當事人打交道很麻煩的,以後不應該跟他再照麵,有事兒找處理案子的警察辦理……還有,這錢的事兒怎麼辦?不行跟孫明借借?”見廣勝拿眼瞪他,笑笑說,“我不管啊。”
廣勝閉著眼睛想了一陣,睜開眼歎了一口氣:“明天我去找我姐夫。”
朱勝利往廣勝跟前湊了湊,小聲說:“廣勝,這事兒要是依著我,我就撒丫子走人!反正車不是我的。”
廣勝伸出一根指頭,勾著他的下巴,一字一頓地說:“你是你,我是我。”
“操,我操的哪門子心?”朱勝利退回去,板著臉說,“明天一早你就應該去交警大隊,不能再拖了。”
“這我知道,”廣勝往後靠了靠身子,抬手點上一根煙,“老胡,交警那邊你認識人嗎?”
“以前辦我案子的那個交警我倒挺熟悉的,可惜他調走了。”
“調走了也可以去找他呀,”廣勝急了,騰地站起來,“快給他打電話,讓他給打個招呼!”
“跟誰打招呼?”朱勝利把腿架起來,苦笑道,“還不知道誰辦這事兒呢。”
“那倒也是……”廣勝自言自語,“他媽的,什麼事情也得托人……”
“廣勝,你說咱們今天怎麼這麼順利呢?按說這事兒保險公司怎麼著也得查查呀……所以我說,哪裏也不是鐵板一塊,哪裏也存在漏洞,還他媽的保險呢……照這麼說,以後我製造點假車禍什麼的,興許也能糊弄倆銀子……”
“老胡,”廣勝讓他絮叨得難受,用力拍了拍桌子,“你先他媽消停會兒,讓你攪和亂腦子了……我琢磨著,這事兒沒那麼簡單吧?一旦他們查出來咱們這個車是出了車禍才去續的保怎麼辦?”
“咳!”朱勝利忽地站了起來,“怎麼辦?他們自認倒黴唄!白紙黑字在保單上寫著呢,打官司咱也不怕!”
“話是這麼說,可萬一人家真打官司呢?”廣勝的心裏還在撲騰。
“他不敢!你想想,他敢嗎?這屬於他們內部管理不嚴!經理不想繼續幹了?所以啊,吃啞巴虧吧。”
廣勝盯著朱勝利的眼睛看了好幾分鍾,慢慢搖了搖頭:“這事兒不好說……等趙玉明回來再商量商量。”
剛說完了這話,桌子上的電話就響了,趙玉明!廣勝猛地抓起了電話:“喂!老趙嗎?”
“是我!”果然是趙玉明,“廣勝,我剛下飛機,事兒辦得怎麼樣了?”
“很順利!”廣勝簡單跟他說了說情況,最後說,“你先別回家,我在公司等著你。”
趙玉明似乎很高興,大聲嚷嚷道:“好好好!在那兒等著,我馬上回去!”
朱勝利掏出手機給雲升餐館打電話:“老轉!準備一桌子好菜,我們一會兒過去吃飯!”
廣勝乜了朱勝利一眼:“你他娘的真會找個機會,這就準備喝上了?”
朱勝利嘿嘿笑了起來:“這你就不懂了吧?越是在困難的時候越要瀟灑,這叫拿著個雞巴當鈴鐺,不響也得裝!”
王彩娥推門進來衝廣勝說道:“老陳,趙總說不用在公司裏等他了,直接去雲升餐館。”
“我操!你是老板娘啊,”朱勝利笑了,“老趙還沒回來呢,你怎麼……”
“哼!”王彩娥扭頭就走,“俺就不能給他打個電話了?膘子。”
張屐還在他那屋裏劈裏啪啦地打電腦,廣勝敲了敲門:“小拖,走!雲升!”
張屐沒有抬頭:“你們先去吧,我再忙一會兒,忙完了我自己過去。”
拐彎的時候,廣勝險些撞在支在拐角處的一個模特兒身上,廣勝頓了頓,返回來對張屐說:“小拖,抽空把做好了的這幾個模特兒噴噴亮光油,我給龍華商廈送去,咱們不幹這個了。”
張屐抬起頭:“便宜處理了?”
廣勝笑了笑:“不是,白送。我老婆的人情……嗬嗬,沒辦法。”
張屐又低下了腦袋:“操,白忙活了,我剛調了些石膏水,本來還想抽空再做幾個呢……”
廣勝猶豫了一下,走進去把半盆白花花的石膏水倒進了旁邊的模子:“那就再做一個,將來我留做紀念。”
出門的時候,廣勝想:可能我的命運就像這盆石膏水一樣,未來的形狀早已注定。
黃昏慢慢消逝,黑夜似乎在轉瞬之間從天而降。
“勝哥!勝哥!”關凱像一隻淋濕了的野狼,忽地從樓道裏鑽出來,嚇得廣勝一哆嗦。
“凱子,你怎麼來了?”廣勝躲開關凱想要拉他的手。
“勝哥,你忘了?不是你說讓我晚上來找你的嗎?”關凱機警地四下看了看。
廣勝想起來了,邊往樓下走邊說:“那我也沒讓你來這裏找我呀,你先回去吧,我他媽出了個車禍,正找人處理呢。”
關凱一把拉住了廣勝:“哥哥!沒別的意思,本來我想去外地,永遠也不回來了,可是我咽不下這口氣!哥哥,你想想,我凱子什麼時候‘逼裂’過?我需要時間!說實話哥哥,我就想在你家裏住幾天,跟夥計們聯係聯係,錢我有的是。”
廣勝站住了:“凱子,不是錢不錢的事兒……我知道你惹了麻煩,說實話……”
“勝哥,你別說了!”關凱扭頭就走,“別他媽跟我拿腔拿調的,爺們兒不缺人!”
“凱子,你別誤會,”廣勝也不攔他,站在走廊上悶聲說,“等我消停下來,我那裏你隨便住!”
“勝哥,”關凱回了回頭,“我很需要你……既然你忙,那就算了,過兩天我再找你。”
廣勝麻木著腦袋,呆呆地看著他拐下樓去,消失在茫茫夜幕當中……這也是我曾經有過的生活,他娘的。
坐在雲升餐館煙氣彌漫的單間裏,廣勝悄悄叮囑朱勝利:“關於保險的事就咱們幾個知道,千萬不能告訴王彩娥他們。”
朱勝利哧了一下鼻子:“可能嗎?趙玉明那張臭嘴,不告訴王彩娥才怪呢。”
王彩娥似乎聽見了他們在說什麼,哼地一聲把後腦勺頂在了廣勝的眼睛上。
朱勝利吐了個舌頭,輕聲說:“娘啊,俺害怕。”
廣勝剛想笑笑,趙玉明的粗門大嗓就在外麵響了起來:“他媽的,老轉這裏還是這麼個熊樣兒!廣勝呢?”
廣勝騰地站起來,疾步迎了出去:“老趙,我在這兒!”
趙玉明衝廣勝點點頭,指著廣勝,對身邊一個穿警察衣服的人說:“就這小子。”
(二)
這就來抓我了?廣勝看著警察,一時很茫然,趙玉明這小子也忒黑點兒了吧?
那警察衝廣勝點了點頭:“嗬嗬,我認識你。”
廣勝想伸出手來跟他握握手,想了想又把手抽了回來:“是嗎?我是肇事司機。”
趙玉明搗了廣勝的肚子一拳:“我算是看出來了,你也就這麼點膽量!這就嚇傻了?”摟過警察的脖子說,“這是交警大隊的李科長,來幫忙的,我老朋友!廣勝,你也真是的,為什麼不先去交警大隊報案呢?人家差點通緝你呢。”
李科長笑道:“那到不至於……這樣也好,我心裏有數。嗬嗬,你叫陳廣勝吧?我以前在‘二監’當過生產隊長。”
廣勝仔細打量了他一下,感覺有些麵熟,連忙應道:“李隊長你好!我在三大隊呆過兩年。”
李科長拍了拍廣勝的肩膀:“這就對了,熟人!”
廣勝放下心來,招呼李老師道:“上菜上菜!”
簡單跟李科長交代了一下情況,廣勝說:“現在就這樣了,以後的事兒就多麻煩李科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