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在市精神疾病控製中心值班室的床上,廣勝問身邊的米東:“阿東,李文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米東歎了一口氣:“去年冬天他就住進來了,我忙,也沒空來看他。原先以為他很快就會好了,誰知道越來越嚴重了。廣勝,上學的時候你們倆關係最好……本來我不想告訴你李文的情況,可他弟弟說,他在這裏經常念叨你和杜哲友。”
廣勝很鬱悶,大口地抽煙:“是啊……李文好的時候不喜歡跟我交往,我是社會渣滓。”
米東掃了他一眼:“廣勝,這個時候了還說這些幹什麼?他一下子就成了這個樣子……唉,人呐……還是心態問題。”
啤酒節在廣勝來到海岸廣告的半個月以後開幕了。一大早,趙玉明就開車先拉著王彩蛾去了。走之前告訴廣勝,呆會兒朱勝利來了,讓朱勝利開著客貨兩用,拉大家去啤酒城先把氣球拱門立起來,完了以後各人戴上工作人員的胸牌,進去隨便喝,花多少錢公司報銷。老牛腆著臉問,五千?趙玉明推了他一個趔趄,把你老婆讓我睡三天就五千,一千以內!多了算老牛的。下樓的時候正碰上朱勝利上樓,朱勝利一聽,高興得直拍大腿,這公司真他媽來勁!趙玉明冷笑道,小胡,你剛來還不知道吧,喝我多少酒就得給我幹多少活兒。朱勝利說,對頭,這事兒成正比,這世道沒有免費的午餐。來到樓下正準備上車,老杜開車拉著米東來了,廣勝先讓朱勝利拉大家走了,就上了老杜的車。精神疾病控製中心離啤酒城不到兩公裏的路程。
米東現在是李文的妹夫,去年剛結的婚。李文一開始在市規劃局上班,這廣勝知道,前年廣勝還跟他一起喝過酒。那是廣勝召集的同學聚會,那天老杜去了哈爾濱沒趕上。李文米東孫猴子他們都來了。李文帶著他剛娶回家的媳婦,春風滿麵,意氣風發,揚言不出三年他就是大陸的李嘉誠。廣勝問他,做公務員怎麼當李嘉誠?李文不屑地哼了一聲,摟著俊俏的媳婦嘀咕上了。米東告訴廣勝,李文在炒股票呢,目前為止已經賺了近百萬,現在投資海上旅遊項目,正準備辭職大幹呢。那場酒喝得豪氣衝天,大家都紅著兔子眼,放聲高歌:我們是世界的希望,身上灑滿溫暖的陽光。廣勝隨著大家一起尖叫,一起豪飲。間歇時,看著滿麵紅光的李文,廣勝躲在暗處時不時地發一下傻,感覺自己找不著人生的方向。
廣勝仿佛看見,多年以前的某個上午,李文穿一條軍褲,扛一個巨大的行李箱,麵帶局促,眼含羞容,站在門口的一抹斜陽裏;這個上午的廣勝叼著香煙在畫一副色彩斑斕的風景畫;這個上午的老杜在高聲朗讀:在蒼茫的大海上……
在車上,米東告訴廣勝,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去年秋天李文被告知他投在旅遊項目上所有的錢被合夥人卷走了,一分不剩。此時李文剛剛提出辭職,手續正在辦呢……痛苦悲憤中的李文開始酗酒,通宵達旦。有時候,災難總是浪潮一樣,一浪一浪接踵而至,李文尚押在股市的十幾萬被套牢以後,一蹶不振,如果忍痛割肉,剩下的錢不夠買兩瓶茅台……李文在一次巨醉以後,在黎明的微光中蹣跚回家打開了家門,赫然看見自己的女人正騎在一個壯實的小夥子身上,舞動屁股,揮汗如雨。
老杜用手機指著坐在辦公桌後麵的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怎麼還不來?這是探監嗎?看個病人還得拿著介紹信?”
白大褂女人翻了一個眼皮:“這是規定,再等等吧,不是你們找院長了嗎?”
剛才廣勝他們來的時候,傳達不讓進,廣勝給東方醫院的張院長打了一個電話。張院長讓他們先去值班室等等,他隨後給精神病院的院長說一下情況。廣勝苦笑了一聲,媽的,幹什麼也得走後門……抽了兩支煙,白大褂接了個電話,衝廣勝擺了一下頭,走吧。後麵是一個很大的院子,三三兩兩穿著條紋服裝的人在悠閑地溜達,讓人看不出這是些精神有障礙的人。一個花白頭發的人在捂著胸口有板有眼地唱歌:啊,多麼輝煌,燦爛的陽光,暴風雨過去,天空多明亮。
白大褂衝一個坐在花壇上自言自語的光頭吆喝了一聲:“李省長,你同學看你來了!”
“李省長”忽地站起來:“呀呀呀!同誌們好,同誌們辛苦啦!”
米東站住了:“李文,看看是誰來了?”
“哈哈!陳廣勝!”李文大步迎了過來,“廣勝,我就知道你會來看我的,你還好嗎?”
“還好,”廣勝心說,這不是挺正常的嗎?上前握住了他的手,盡量讓語氣舒緩一些,“老同學,想我嗎?”
“怎麼不想?人在高處的時候更應該時常惦記著共同戰鬥過的同誌們不是?”李文的眼睛熠熠閃光,吐字迅速而沒有章法,近乎劇烈咀嚼,“同誌啊!黨相信我,人民群眾支持我,我在四化建設的征途上做出了一點成績,江總書記就提拔我當了省長,我離黨和人民的要求還相差了很遠、很遠、很遠!我經常勉勵自己,要堅強,不要被困難所嚇倒,我也經常鞭策自己,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老婆怎麼了?她喜歡操逼就操嘛,閑著也是閑著,閑著還光尿尿不是?要想到那些尚處在性譏餓狀態下的年輕人。我時常告戒自己,你不要以為自己會飛就了不起,那是要脫離群眾的喲,同誌!會飛難嗎?不難!你看我,插上兩根雞毛——上天啦!忽悠忽悠……”
廣勝的鼻子酸酸的,想哭。倒頭看看米東和老杜,這二位的前襟已經打濕了一大片,像嬰兒的兜兜。
廣勝的心像泡在刺骨的冰水中,陣陣緊縮,悲涼的感覺已然凝固,猶如重創之後留下的厚厚血痂。
“李文,你還記得你給咱們班編的班歌嗎?”廣勝抱住還在喋喋不休的李文。
“怎麼不記得?”李文一把推開廣勝,亮開了嗓子,“昨天奮鬥像風又像雨,恍若一瞬間,似乎帶點苦澀。陽光灑在我們肩上,溫暖我的希望。擁抱藍天,祖國母親的心血流淌在我身上,期盼的雙眼閃著淚光。啊,青春的時光,風雨中緊抱理想。我是國之棟梁,我執著追求美好夢想。啊,青春的時光,風雨中緊抱信念。尋找繽紛的未來 攜手共創明天的輝煌……”
“啊,親愛的學友,我們是祖國的希望……”米東和老杜接著鏗鏘的旋律和上了。
廣勝感到空氣裏飄著濃濃的孤寂與悲哀,這孤寂與悲哀不是飄向李文,而是飄向自己。
八月燦爛的陽光下,廣勝抱緊放聲高歌的李文,涕淚滿麵。
(二)
“勝哥,我要走了,”站在麗春美發廳嘈雜的門口,阿菊絞著手上的辮梢,幽幽地對廣勝說,“謝謝你這一年多來對我的照顧……阿德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我想先回老家呆一陣子……我累了。”
廣勝心裏空落落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直直地盯著阿菊的眼睛看,如同照相機鏡頭,要把她拓印在自己的腦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