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鍋頂峰的那條山路上,傳燈看見了垂頭喪氣地走在前麵的喇嘛,心中一鬆,揚手大喊:“前麵的是人還是鬼?”
喇嘛怏怏地回過了頭:“你巴不得看見的是鬼吧?”
傳燈趕上來,發現喇嘛衣冠整齊,不禁笑了:“有你這麼幹淨的鬼嗎?”四處亂看,“弟兄們呢?不會就回來你一個吧?”
喇嘛想哭,忍了忍,竟然擠出了一絲笑容:“還他媽弟兄們呢,一個都不是弟兄……死的死,‘滑’的‘滑’,剩下的幾個,腿比我還快,早他媽逃回來了……你的人呢?不會是全變成鬼了吧?”傳燈這才想起來自己的那幫兄弟,轉身要往回走,山溝下鬼魂一樣爬上一個渾身泥水的兄弟:“七爺,別找了……弟兄們被打散了,估計沒死的全當了俘虜……”“還好,”傳燈衝喇嘛苦笑了一聲,“我的兄弟就是比你的兄弟江湖,沒‘滑’呢,哈哈。”喇嘛不想說話了,一杵一杵地往前走。那個兄弟跟上來,蔫蔫地對傳燈說:“幸虧人家義勇軍講義氣,從後麵把這條路給鬼子卡死了,不然回不來幾個兄弟……”“對了,”傳燈甩開這個兄弟,大步追上了喇嘛,“劉蒙呢?”
“劉蒙?哈,”喇嘛的笑聲裏帶著一股幸災樂禍的意味,“用他的話叫,英勇就義……他死了。”
“怎麼死的?”傳燈的心中沒有特別的感覺,“當場就義?”
“差不多……”喇嘛苦笑道,“我們看見那幾輛卡車過去,以為萬事大吉了,就衝下山攔住了那些馬車,起初還高興呢,一車一車的麻袋,裏麵裝的肯定是糧食……他娘的打開一看,操,麻袋裏裝的全是石頭!劉蒙這個半彪子當場就傻眼了,後悔把那幾輛卡車放過去,接著就指揮大家去追卡車……這工夫我已經感覺這是上當了,帶著兄弟往回跑。誰知道跑不迭了,卡車上拉的全是鬼子!大炮、機槍一起來,飛機也來了……滿山遍野全是鬼子。我自己個兒‘滑’到一個沒有鬼子的地方,回頭一望,操他奶奶的,劉蒙這個半彪子還在指揮弟兄們往那些卡車那邊追呢。那個慘啊……弟兄們一個一個地跌倒,有的都被炸成了肉塊。我看見劉蒙被幾個鬼子摁倒了,鬼子們架著他往一輛卡車那邊跑,吉永太郎就站在那輛卡車的踏板上,威風得就像他娘的蔣先生閱兵。應該說劉蒙算是條漢子,被架到吉永太郎跟前的時候,一頭把他從踏板上撞了下來,接著就掐他的脖子,吉永太郎跳起來,刀光一閃,劉蒙的腦袋就不見了……”
“別說了……”傳燈搖了搖手,心中泛起一股酸楚,悶了好長時間才說,“好在大哥就要回來了。”跟喇嘛說了一下劉祿說的情況,傳燈鼓住腮幫子不說話了。
抿著嘴極力控製,可是喇嘛的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了出來,喉嚨裏咕嚕著,望著頭頂那個酒盅大小的太陽,不住地點頭。
回到冷冷清清的鍋頂峰,傳燈跟喇嘛肩並肩進了營部,營部被打掃得一塵不染,仿佛劉蒙剛剛離去。
喇嘛走到原先是個神龕,現在掛著毛澤東和朱德像的那個台子下站了片刻,說聲“我要睡覺”,輕飄飄地走了出去。
餓著肚子在劉蒙鋪著潔白床單的床上躺了一會兒,傳燈坐了起來,滿腦子全是關成羽的映像。
傳燈站在窗前往外打量了一陣,等來的竟然是玉生。玉生對傳燈說,吉永太郎指揮鬼子和漢奸回了沙子口營地。正在那邊休整。玉生通過一個在偵緝隊當差的內線兄弟得知,早在三天前吉永太郎就集結了兩千多鬼子,在青山、黃山和登瀛各地強征民夫,構築據點,並抽調膠縣警備隊一個大隊,即墨教道隊一個大隊,共三千多漢奸,在華樓山以西設下防線,要徹底剿滅盤踞在嶗山地區的抗日武裝。這次設伏就是先試探一下嶗山各路武裝的實力,可惜青保大隊沒有出動。下一步他準備調集青島地區所有的兵力,從海陸空三方進攻嶗山,漢奸武裝切斷下山的退路,一舉殲滅嶗山的抗日勢力,把嶗山地區建設成“王道樂土”。這個消息玉生已經提供給了青保大隊和嶗山義勇軍,青保大隊的意思是,暫時按兵不動,等李先良和高芳先回來再說,義勇軍頭領衛澄海的意思是,隻要鬼子有所動向,他們將與抗日獨立營並肩作戰。
傳燈亂著腦子說:“我不能隨便拿主意,得等關大哥回來再說。”
玉生說:“不出意外的話,關大哥今天就能夠回來。”
傳燈問:“吉永太郎準備什麼時候行動?”
玉生搖了搖頭:“不清楚。吉永太郎很狡猾,不到行動的風口上,誰也不會得到情報。”
悶了一陣,傳燈問:“華人監獄那邊有什麼消息?”
玉生說:“暫時還沒有。但是你爹和喇嘛他娘還活著這是肯定的。衛澄海的兄弟正在想辦法營救。”
傳燈不說話了,望著茫茫群山的眼睛有些迷離。
玉生在傳燈身邊坐了一會兒,按一把他的肩膀,開門走了出去,門外灌進一股帶著雨腥氣的風。
天在不知不覺當中暗了下來……半躺在床上的傳燈睡著了。
門開了,被雨淋得渾身濕透的關成羽和臧大勇進來了。兩個人好像已經知道了這裏曾經發生的一切,對視一下,默默地坐到了傳燈的身邊。傳燈在做夢,他夢見年幼的自己在下街泥濘的大街上瘋跑,後麵跟著次郎和百惠,漢興在大車店門口安靜地望著他們……爹迎麵過來了,爹不說話,抓過傳燈將他摟在懷裏,大滴的淚水砸在傳燈仰起來的臉上,冰涼冰涼……
關成羽沒有叫醒傳燈,拍拍臧大勇的胳膊,兩個人坐到八仙桌旁,對視著,一言不發。
傳燈一覺醒來,天色已是大亮,他赫然發現石雕一樣坐在八仙桌旁的關成羽,眼淚嘩地湧出了眼眶。
跟關成羽彙報了前麵發生的事情,傳燈說:“昨天我遇見劉祿了……”接著把自己跟劉祿商量的事情對關成羽說了一遍,末了說,“我覺得你應該親自見見劉祿,現在他被周五常給嚇破了膽,沒有你親自給他撐腰,我怕他的腦子再次崩潰……”“見他!”關成羽忽地站了起來,“你趕緊去那個山洞等著,我怕這小子見不著你又泄氣溜了。”傳燈的肚子餓得咕咕叫,站都站不起來了。關成羽指了指門口:“去吧。我昨天見過喇嘛了,他那邊有吃的,我帶來的。順便跟喇嘛說,把那些麵粉蒸成饅頭,讓弟兄們吃個飽。”
傳燈走到門口,回了回頭:“山上還有多少兄弟……昨天我忘記清點了。”
關成羽說:“山上還有八十幾個。加上我和小臧帶回來的青山遊擊隊,一共三百多人。你別管了,去吧。”
腳步踉蹌的傳燈趕到喇嘛連部的時候,喇嘛正在指揮幾個兄弟往一隻大鍋裏下麵條,滿山都是麵條的香味。
狼吞虎咽地喝了三大碗麵條,傳燈抓起一個饅頭,挺著胸脯往老鴰嶺方向的那個山洞走去。
不多時候,傳燈就找到了那個山洞。鑽進去,在裏麵抽了一袋煙,外麵就響起劉祿半死不活的聲音:“掌櫃的,你在嗎?”
傳燈拍了一下巴掌:“我在。”
劉祿手腳並用地爬了進來,眼淚汪汪地望著傳燈,嘴唇哆嗦得不成樣子:“掌,掌櫃的,要出大事兒了……”“別慌,慢慢說,”傳燈捏捏他的胳膊,心中莫名地有些緊張,“出什麼事兒了?”劉祿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鬼子開始抓人了……老掌櫃的要麻煩了,老掌櫃的要麻煩了……”“別磕巴,慢慢說,”傳燈的心像是被一隻大手猛地攥了一把,嗓音都變形了,“我爹他怎麼了?”劉祿開始語無倫次:“劉蒙死了……他身上帶著一個賬本,那上麵寫著什麼抗日獨立營功過簿……我昨天去見過周五常,周五常又打了我一頓,我就給他磕頭,他饒過我了……他喝醉了,他說,吉永太郎從劉蒙的身上搜出一本小冊子,那上麵登記著你們山頭兄弟的名字和家庭住址,好像每個人的名字後麵都有一行字,記著這個人的表現……我說不明白,反正就像閻王爺的那個生死簿……從昨天夜裏就開始了,鬼子們就開始照著這個本子抓人了,沙子口、城陽、龍口、下莊、大嶗……反正這些地方亂得就像開了鍋。剛才我從月牙灣那邊過來的時候,遠遠地看見付家莊村北的那個大戲台上綁滿了人,男女老少都有……掌櫃的,我好像還看見了老掌櫃的,還有三嫚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