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武走上去市區的那條路的時候,心中竟然泛起一股難言的酸楚……張彪的雙手沾滿了鮮血,有鬼子的,有中國人的……媽的,還要做兄弟?還是不要做了吧……不能,不能不做兄弟啊,張彪在當漢奸之前是一條鐵骨錚錚的漢子……這家夥到底要去辦一件什麼事情呢?他不會是要去找吉永太郎拚命吧?
楊武猜得還真差不離……看著楊武的背影漸漸模糊,張彪摸出一根煙點了,在街口遲疑一下,轉身回了來時的那所房子。
在街門口站了片刻,張彪邁步進了院子。彎腰撿起那塊髒兮兮的牌子,猛地在膝蓋上磕成兩截,反手丟進了茅房。
進到屋裏,張彪拽下窗簾平鋪在炕上,將牆上掛著的雁翎刀拿下來,仔仔細細地包好。然後摸出別在後腰上的匣子搶,拆下彈夾,將子彈全部卸下來,一粒一粒地在胸前摩擦幾下,重新裝回去,再從牆上摘下槍盒子,將槍小心翼翼地裝進去。沉穩地喘一口氣,解開纏著胳膊的窗簾布條,試探著活動了幾下胳膊,感覺還可以動彈,輕罵一聲“楊武你這個混蛋”,將門後掛著的一件黒綢褂子拿下來,輕輕一抖,仔細地穿上,然後把匣子搶斜挎到肩膀上,將那把刀夾在腋下,在門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快速打開炕對麵的一隻箱子,從裏麵抓出一個紅色的小包裹,一把戳進褲腰,昂首走了出去。
天色有些陰,黝黑的群山樣雲彩低低地壓在半空,讓人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黑色的天光映照下,幽靈一般的張彪穿行在李村的一條胡同裏。
在一戶人家的街門前站住,張彪抬手拍門,一個弓腰駝背的老太太開門讓進了張彪。
坐在炕上,張彪將那個紅包裹拿出來,輕輕塞到老太太的手裏:“三娘,這些年我不在家,多虧了你照顧我娘。現在我娘不在了,這些錢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說著,將腋下夾著的雁翎刀橫在炕上,輕拍一下,“這是我一直用著的刀,舍不得丟,麻煩您老幫我收著,以後我也不在了,你托人幫我埋在墳墓裏。”老太太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地點頭。張彪喝了一口水,彈腿下炕:“我走了三娘,你多保重。”
市區的路上,不斷有鬼子的巡邏車呼嘯著駛過,尖利如鬼叫的警笛聲響徹低空。
張彪沿著大馬路走了一陣,腳步有些沉重,踉蹌幾步,招手攔了一輛黃包車:“去俾斯麥兵營。”
在兵營北門下車,張彪整理一下衣裳,邁步向崗哨走去,腳步驀然堅定,胸脯高挺,渾身充滿了力量。
遞上證件,站崗的鬼子仔細檢查一番,擺手讓張彪進去。
這是一個巨大的院子,院子裏有一個大操場,四周滿是參天的大樹,樹下麵是一排排青磚紅瓦的德國式平房,一群一群的鬼子兵在平房前操練。張彪穩穩精神,沿著一條磚石路向一個門口設有兩個崗樓的房子走去。一個鬼子兵將槍橫向張彪,張彪掏出證件遞了上去。鬼子兵咦裏哇啦地衝他喊了一句什麼,張彪聽不明白,硬著脖子往裏闖。對麵走出一個麵目清秀的鬼子軍官,張彪一下子認出來了,吉永次郎!
“吉永太君,我是張彪!”張彪衝吉永次郎啪地打了一個立正。
“張彪?”吉永次郎打量了張彪兩眼,“你來幹什麼?”
“報告太君,我在馬家下河一帶發現共產黨遊擊隊的蹤跡,必須當麵跟吉永太郎太君彙報!”
“哦……”吉永次郎抬腕看了看手表,“他不在,晚上你再來看看。”
“山田太君在嗎?”
“也不在,”吉永次郎有些不耐煩,“我告訴過你,有什麼事情晚上再來。”
“那好,”張彪倒退兩步,搖晃著身子站住了,“太君,我有點兒私事可以問你一下您嗎?”
“請說。”
“我母親……”張彪的嗓子眼發顫,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你是知道的,我母親被您的哥哥送到了這裏。我聽說,她老人家已經故去了,有這事兒?”“好像有吧,”吉永次郎猶豫一下,開口說,“前幾天有一個中國老太太病故了……當然,我不知道她是誰,我哥哥安排人厚葬了她。”“明白了,”張彪給吉永次郎敬了一禮,“多謝太君以實相告!太君,我跟徐傳燈的關係想必你也知道,我們是把兄弟,現在他去了嶗山。本來我怕皇軍誤會,想找個地方送老人家去,可是山田太君把他們送來了這裏,你看這事兒?”“我知道這件事情,”吉永次郎揮了揮手,“你可以走了。記住,皇軍的事情你不要幹涉,這不是你應該管的事情。”“那是那是,”張彪點頭哈腰地退了幾步,“太君,你不在滄口憲兵隊,來了這裏,也是為徐家的事兒吧?我可知道,徐家當年……”“巴嘎!”吉永次郎陡然光火。
張彪嘿嘿笑兩聲,倒退著走出了兵營。
心情平靜的張彪在大東紗廠南門的一個小飯館裏坐了一會兒,天就有些擦黑,隱約地他看見楊武匆匆從兵營門口走過,張彪悄悄把身子別到了一邊。楊武在兵營門前稍一遲疑,大步往東邊走去,他似乎在這裏等了有些時候,徹底沒了耐心。
兵營西邊響起一陣卡車駛來的聲音,不多時候,有一隊日本兵無精打采地進入了軍營,有幾個像是掛了彩的樣子。
張彪瞪大眼睛盯著兵營門口,他期待的那匹白馬沒有出現……難道吉永太郎跟著這隊鬼子進了兵營?
張彪坐不住了,拔腿往兵營走去。
驗看過證件,張彪依舊沿著那條磚石路往那個門口有兩個崗樓的房子走,心情出奇地平靜。
這次沒有人攔他,張彪順利地進入了這個房子。在一處走廊上站了片刻,張彪徑自走向東邊的一個房間。
剛敲了兩下門,門就打開了,一個鬼子用大槍指著張彪,厲聲喝問:“什麼的幹活?”張彪哈了哈腰:“夜襲隊的幹活。太君,我是皇軍的盟友,張彪,張隊長。請問吉永太郎太君在嗎?”鬼子兵用槍將張彪隔到一邊,轉身進門。張彪側著腦袋往裏看,裏麵好像有不少鬼子的樣子,好啊,吉永太郎肯定在裏麵,這幫家夥在開會呢……張彪的呼吸一下子變得急促起來,胸口也膨脹得像是被灌滿了水。不一會兒,那個端槍的鬼子又出來了,歪頭示意讓張彪進去。嗓子發緊,張彪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一聲,這一聲很小的咳嗽在張彪聽來就像一個猛然爆響的炸彈,把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捏住了嗓子。媽的,原來我是一個膽小鬼……張彪在心裏罵了自己一聲,邁著僵硬的步伐進了房間。
盡管房間裏坐著好幾個身穿日本軍裝的人,但是感覺很清靜,沒有一絲聲音。
張彪站在門口衝裏麵打了一個敬禮,抬眼一看,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吉永太郎沒在這裏。
“咦?張彪桑……”坐在一張桌子後麵的山田看著張彪,不解地問,“你怎麼來了?”
“我……”張彪極力壓抑著緊張,笑著說,“我來跟吉永太君彙報一下情況。哈,沒想到他不在這裏。”“找吉永太君?”山田嘶啦嘶啦地笑,“找哪個吉永?這裏也有個吉永。”張彪這才發現,側麵坐著的是吉永次郎。“不是找這個吉永,”張彪繼續笑,“我找的是太郎吉永……咳,這名字別扭。太郎太君什麼時候能來?要不我在這裏等他。”“事情很重要嗎?”山田歪著腦袋說,“如果不重要,你就在這裏說,如果重要,我們也不想聽,那樣會讓吉永大佐不高興的……”
“很重要。”
“那你就不要在這裏等了,”山田將一條腿搭上了桌麵,“他被長野司令長官喊去了陸軍總部,難說什麼時候回來。”
“這……”張彪突然感覺自己不能再耽擱了,吉永太郎很狡猾,他如果知道我來過這裏,一定會起疑心,那樣就……幹脆行事吧!山田揮刀砍中國人和他扭曲著臉撕裂小喇嘛的鏡頭在張彪的眼前一晃,容不得多想,張彪猛然亮出了匣子搶:“老子是來取你們的狗命的!”槍聲響起,山田的腦袋後麵嘩地潑出一溜鮮血!沒等這溜鮮血灑到牆上,左邊三個鬼子的腦袋也同時開了花。張彪挺著槍指向吉永次郎,略一遲疑的刹那,門後衝進一個鬼子,張彪回身一個點射,鬼子應聲倒地,張彪剛一回身,門口呼啦一下衝出了一群鬼子,張彪閃到門後,一下一下地扣動扳機,一個接一個的鬼子怪叫著躺倒……張彪回身,慢慢將槍口對準了吉永次郎,吉永次郎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門口突然槍聲大作,張彪的胸口中了一槍,鮮血噴出他的胸膛,讓他站立不穩,一個趔趄跪了下來。
張彪艱難地往上站,可是沒有成功,保持那個單腿跪地的姿勢,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門口堵滿了鬼子兵,鬼子兵不開槍,怔怔地望著雕塑一般跪在地上的張彪。
張彪伸出舌頭舔了舔龜裂的嘴唇:“娘,我來了……”槍聲清脆,張彪轟然倒地,滿是血汙的臉上泛著滿足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