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能耐救他們……”
“你他媽有能耐殺中國人!”
“我說過,這些事情我不想跟你解釋。”
“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張彪皺起了眉頭,“我不知道喇嘛告沒告訴過你,我會救傳燈他爹和喇嘛他娘出兵營的。”
楊武一怔,一時有些糊塗:“兵營?他們被押去了兵營?”竟然忘記了兩位老人已經離開了兵營,嘴巴張得像山洞。“對,”張彪點了點頭,“剛才我正想送走蔣千丈以後去一趟兵營的,我想先去看看這個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我會盡快救他們出來的。”
“你娘不是也在那裏的嗎?”楊武繼續糊塗著,兩眼呆滯。
“我娘不在了……”
“這……”楊武的胸口一堵,“是誰殺了她?”
“我不知道……”張彪的眼圈紅了,“罪魁禍首是周五常,事情是他引起來的。”
“我聽蔣千丈說,周五常回了仰口……”楊武又糊塗了,竟然記不起來自己也去過仰口。
“我知道,”張彪背轉身子,用袖口擦了一把眼睛,轉回頭來衝楊武一笑,“你來這裏,不會是因為這事兒吧?”
楊武木然搖了搖頭:“我是……對,我是來接我侄子上山的,順便鏟除周五常,可是這兩件事情我都沒有辦成……”搖搖頭,目光猛然冷峻起來,“還有一件事情我沒有辦—我要跟你討要一個說法!”張彪斜眼看著楊武,不動聲色:“討要說法?取我的人頭?”楊武咬著牙,話從牙縫裏麵往外擠:“你喪了天良。當年下街七虎在那種情況下奔赴嶗山,目的隻有一個,殺鬼子報仇!可是你竟然下山當了不要臉的漢奸……不用跟我解釋你這麼做的原因,那都是屁話。我親哥哥在咱們上山之前被鬼子打死了,是你,是你攔著我不讓我報仇……我的一條胳膊沒了,又是你攔著我不讓我跟鬼子拚命……”“閉嘴!”張彪猛地砸了炕沿一拳,“我不攔著你,你能活到現在嗎?!”
楊武清醒了一些,冷冷地一笑:“照這麼說,我是不是應該給你磕頭,然後說聲,哥哥,謝謝你讓我活到現在?去你媽的!”“麻煩你說話不要帶上媽字,我媽已經死了!”張彪的嗓子破了,似乎有鮮血噴出了口腔。楊武愣怔片刻,騰地站起來,一把揪住了張彪的前胸:“你媽死了,我媽呢?我爹呢?我哥哥、我嫂子、我侄子呢?操你媽的……”“難不成他們的死是我張彪一手造成的?”張彪反手扣住了楊武的手腕子,“你他媽的就是一頭沒長腦子的豬!”
楊武的手沿著張彪的臂彎一滑,猛一用力,張彪的胳膊發出一聲筋骨斷裂的聲音:“張彪,你給我聽好了。我楊武的腦子不糊塗,誰是我的仇人我清楚得很!可是你,你在幫我的仇人做事兒!你殺了多少無辜的中國人?你殺了多少提著腦袋跟仇人拚命的英雄好漢?你他媽的甚至還殺了一個孩子的娘!你娘死了,可是他的娘呢?你還有沒有一點兒人性……”楊武說不下去了,手上再一用力,張彪順著胳膊的痛感,身體在半空中轉一個圈,硬硬地砸在炕角下。楊武一腳踩著張彪的脖子,伸手來抓掛在牆上的那把雁翎刀。剛把刀抓在手裏,就感覺窗口有人影一閃,一管烏黑的槍戳破玻璃伸了進來。楊武愣神的刹那,張彪騰身起來,楊武的刀和張彪的槍同時頂在了對方的胸口上。
“外麵的,滾!我們兄弟之間的事情,用不著外人來管!”張彪暴吼出這一聲的同時,槍被楊武一腳踢落。楊武的刀直接橫在了張彪的脖子上。“好,你是好漢,哈哈,”張彪軟著脖子往刀口上蹭了蹭,“這下子該我說話了……你殺了我呀,別手軟,來,殺了我。”
楊武的腦子突然就亂成了一盆漿糊,眯瞪著雙眼看張彪,眼前竟然是一片朦朧的星光。
張彪受傷的那條胳膊抬不起來,用另一條胳膊的肘碰楊武的刀背:“來呀武子,今天你不殺我,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張彪的呼吸突然變得有些緩慢,手上也沒了力氣,手臂軟軟地垂了下來:“這下子咱們扯平了……”
張彪伸手捏住刀身,輕輕從楊武的手裏拽出來,丟到炕上,衝外麵嚷了一嗓子:“拿酒來!”
外麵響起一陣淩亂的腳步聲,楊武這才意識到,原來外麵有不少人,估計都是張彪的兄弟,心中不覺有些悵然……其實剛才他想要殺我比殺雞還簡單。張彪喊完這一嗓子,轉動受傷那條胳膊上麵的膀子,仿佛是在自言自語:“這到底是怎麼了?煮豆燃豆萁……”抬起來的臉上呈現出一種怪異的帶有一絲淒楚的表情,“我沒有娘了,我以後不能繼續喪天良了……娘,你在哪裏?你真的死了嗎?很小的時候我就答應過你,我要讓你過上好日子,我要好好地孝敬你,可是你怎麼一下子就沒了呢?娘,你在那世好好的,我很快就會去見你的,我要給你磕頭,給你披麻戴孝……”“三哥,你咋了?”楊武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嘩地流了個滿臉,“別這樣,別這樣,三哥……”
張彪不認識似的瞅著楊武,咧著一邊嘴角笑:“你喊我什麼?三哥……我還是你的三哥?”
楊武不住地點頭:“你是,你還是我的三哥……”
張彪淒然一笑:“對,我還是以前的那個張彪,我還是以前的那個張彪呢。四弟,我還是當年的那條好漢,大刀張彪。”
門開了,胖子端著一個茶盤子進來,瞥一眼楊武,將茶盤上擱著的一壺酒和一盤牛肉放到炕上,默默退了出去。
張彪撕下一塊窗簾將那條受傷的胳膊綁在身上,對著酒壺嘴喝了一口酒,把酒壺遞給張彪:“來吧兄弟,喝了酒咱們上路。”“上路?”張彪愣了一下,“上什麼路?我怎麼聽著有些不對勁?”“對,上路,”張彪抓起一塊牛肉,一下一下地往嘴裏戳,“你回你的嶗山,我去俾斯麥兵營,我要親自見見吉永太郎,我要讓他告訴我,我娘到底死沒死,沒死,她在哪裏?死了,是誰害了她?”
“我跟你一起去,”楊武灌一口酒,擰一把嘴唇道,“我要去找山田,我要親手殺了他。”
“你不能去,”張彪接過酒壺又灌了一口,“你去的話就壞了我的計劃。”
“怕我連累你?”
“是這意思,”張彪的聲音沉穩下來,“萬一有人認出了你,咱們都不可能進去。”
“我偷偷跟著你這總沒事兒吧?我要盡快知道傳燈他爹和喇嘛他娘到底是不是在兵營裏,也好放心。”
張彪垂著眼皮想了想,開口說:“就這麼辦吧。你回去以後告訴關成羽,萬一這事兒我沒辦成,讓他不要埋怨我,我就這麼大的本事了,讓他親自來辦這件事情好了。順便告訴喇嘛,上次我對他說過的,萬一我沒辦成這事兒,要砍一隻手給關成羽,我會兌現的。”
“你沒有把握救兩位老人出來?”
“以前有,現在不敢說了……”張彪麵相痛苦地笑了笑,“我有更大的事情要做,這事兒我可能要食言了。”
“你要做什麼大事兒?”
“嗬,”張彪繼續笑,“風蕭蕭兮易水寒……”
“操,又整這套四書五經,我聽不懂,”楊武一口喝光了那壺酒,翻身下炕,“走吧,夜長夢多。”
張彪抓起盤子裏剩下的幾塊牛肉揣到口袋裏,說聲“做人要做嶽武穆,做鬼要做飽死鬼”,上下捋一把臉,跟著下炕:“萬一我不在了,你跟活著的幾個兄弟說,我張彪不是沒有骨氣的孬種。告訴關成羽,如果感覺我還有資格做他的兄弟,就把我埋在華樓山,我要跟楊文和漢興在一起,我有很多話要對二哥和五弟講……”“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楊武攔住話頭道,“打從咱哥兒幾個決定了要上嶗山打鬼子那天起,咱們就抱定了必死的念頭,可是咱們要死在小鬼子們的後頭!隻要小鬼子還在咱們的土地上蹦達一天,咱們就不能死!”
“我說的是,我要是死在你們前麵,你必須把我的原話對大哥說,答應我。”
“操……”楊武噎了一下,哼唧道,“會的,我會說的,大哥也會同意的。”
“我知道大哥還拿我當兄弟,”張彪苦笑道,“不然,那天我在付家莊就死了好幾個來回了。”
“你既然知道還這樣對我說?”楊武胡亂敷衍道,“關大哥是個明白人……連我說我要下山,不跟著共產黨走,他都沒說什麼呢。”
兩個人默默地走到天井,張彪說:“大哥參加了共產黨,隊伍也成了共產黨領導下的隊伍,這很好啊,弟兄們也算是有了前途,隻要活著就有封妻蔭子的那一天……其實共產黨的主張我很支持,他們主張平等自由和民主,主張聯合起來共同對敵……”“不要說這些了,”楊武搖著手說,“這些對於我來說,就像天書一樣難懂。反正我想好了,也跟大哥說了,等我幫他炸平了俾斯麥兵營,我就下山,我不喜歡被什麼組織約束,我要過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人各有誌啊,唉……”張彪仰麵歎了一口氣,“別學我就成。”衝站在門口的幾個兄弟揮了揮手,“大家都各自回家吧,今天老子心情好,給你們放假。”“大哥是個大善人啊!”門口響起一陣歡呼聲,四散而去。
兩個人走到街門口,張彪伸手將掛在門邊的一塊牌子摘下來,反手丟進了天井:“還他媽夜襲隊呢,襲你媽的逼呀……”
楊武笑笑:“三哥真要金盆洗手了?”
張彪哼了一聲:“改邪歸正,脫胎換骨,重新做人……都他媽不關我的事兒了。”
走出胡同,沿著大街往西走了幾步,張彪突然站住了:“你不能跟我一起走,道理我就不再重複了。”說著,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綠色卡片,“這是夜襲隊的證件,路上萬一有鬼子查,你可以給他看。”楊武接過卡片,上麵的名字竟然是栓子的,心中不覺一沉。張彪摸摸楊武的胳膊,沉聲道:“你一個人走吧,我有些事情要安排一下。如果傍晚之前你在兵營那邊沒有等到我,那可能就是出事兒了。你不要管,直接回嶗山,把我囑咐你的話轉告給關成羽。”看著張彪那張青得發藍的臉,楊武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三哥,不管你要去做什麼事情,千萬當心……”“放心走你的吧,”張彪倒退著走,“我也不想那麼快就死,我還想跟你們做兄弟。這輩子沒做夠,下輩子也做。”